田一罗不着急回答,先找了一把椅子舒舒服服的坐下,看向满目惊喜的许娘子,许娘子一身白衣,头上还裹着一圈白布,一身披麻戴孝的打扮,看到几人没有说话,她伸出手遮住自己脸上那一道狰狞的伤疤:“他一定是死了,是不是?否则八大金刚们不会这么急的上门来拿人。”说着,她嘴角一翘,让半张脸上的疤痕都抽动了几下:“我娘被活埋了的那天,我晕了过去,等我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过了娘的头七,街坊都可怜我,凑钱给娘买了棺木,还给我做了这身衣裳,可是我一次都没有穿过,因为我要等着,我要等着他死了的时候,只有庞三藏的尸体也躺在那冰凉的地上的时候,我才算是给我娘穿孝。”她的眼角周围已经全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皱纹,却掩饰不住一脸的喜色。
“所以,人是不是你杀的?”田一罗淡淡的开口问。
“我多想是我!”许娘子抬起头,手从脸庞上拿了下来,虽然灯光闪烁摇摆不定,但是那深深的像是一条巨大蜈蚣一样盘踞在脸上的伤疤却那样醒目,她看到了禾苒倒吸一口气的样子,张开嘴舔了舔嘴唇,只是一个张嘴的动作,就让几人从她的腮边透过伤疤看到了嘴里的牙齿和深红的牙床:“我坐着这里很久了,脑子里都是痛快和悔恨,我恨不是我杀的他!”她向前走了几步,让一整张脸都露在了烛火的光中,黎小五这才发现,许娘子一边的眼睛是瞎的,那颗眼珠子已经昏暗枯萎了下去。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田一罗倒是没有吃惊,一旁前来加班的小捕快已经低头展开文书蘸报了墨汁。
“昨天晚上?”许娘子那颗好的眼珠向上翻了过去,像是在仔细回忆一般:“我什么都没有做。”
“昨天晚上,你本应该在林家当差,可是下午的时候突然找人换了班,说是有事。”金捕快抱着胳膊靠在墙上问道:“你去了哪里?”
“我见了朋友,”许娘子一转身走回了角落又重新坐了下来:“以前就约好了要见面,后来忘记了,昨天下午才突然想起来,所以匆忙找人换了班。”
“什么时辰见的?在哪里见的?都有哪些人?”田一罗依旧波澜不惊,低下头看着小捕快在文书上写着。
“时间我记不太清了,我去的时候晚了一会儿,大概是晚上戌时多才到那里,你别算了,我是酉时末多找人换的班,一路小跑着过去的,路上还买了半只咸水鸭,这一路跑的可是累死我了,进去以后我就一屁股坐下了,直到聚会散了我才起身。”许娘子向后一靠,盘起了二郎腿:“到了以后我们就吃肉喝酒,我们这几个人没三个月都要聚一次,无非就是凑在一起骂骂庞三藏这个王八蛋,然后说一说又发现了什么新的能扳倒他的办法。我们这次一直到了晚上亥时左右才散去,就在北闸子的那个小酒馆里聚的。名字?没有名字,老赵头开的小酒馆,哪有什么名字?你们去了很好找,提老赵头就行。”
田一罗示意许娘子先停一停,让那个大汗淋漓的小衙役先记完这几笔,然后才又问道:“你和哪些人一起聚会的?”
许娘子嘿嘿一笑,牙齿在眼睛下面露了出来,禾苒又是一声冷气倒吸。“人太多,我上哪里记着去?反正左右不过这些人罢了,你带看看庞三藏这个王八蛋被多少人记恨才是。”
再往下的例行询问就陷入了死局,许娘子除了这几句话以外,几乎不再吐露任何信息,一口咬定当晚就是他们几人一起聚会,田一罗也听够了抱怨,留下小衙役自己继续纪录,带着几人出了女牢转了几个圈来到了男牢,这边的光线倒是明亮了些许,而味道却更加令人作呕,黎小五忍着不去想自己脚下踩中的那坨湿乎乎软绵绵黏糊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跟着几人来到了田大壮的栅栏前面,另一个小衙役正守在桌子前打瞌睡,他的面前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
在田大壮呼噜震天的声响里,几个人的呼唤声变得格外不经用,金捕快不得不打开门走进去用剑柄戳了戳他露在外面的肚皮,才让这个仰面朝天四肢摊开的人醒了过来。
“干……干啥啊……”田大壮擦着眼睛一咕噜坐了起来,黎小五暗暗惊叹这老头的身体素质倒是很好,这个起身可以称得上是干净利索。
“哦,是你们啊……”田大壮起身看了看地上的碗,里面已经干干净净了,他拿起碗用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挑了一个最好说话的把碗递了过去:“妮儿,帮我倒碗水,我渴死了。”禾苒强笑着接过那碗,犹犹豫豫的出去了。
“怎么?来审问了?”田大壮也不坐在炕上,直接盘腿往地下一坐:“来吧,你们问吧。”
“昨天晚上你在哪里?”田一罗看了看牢里的凳子,上面有一层油亮到令人生疑的光泽,犹豫了一下站在问道。
“昨天晚上?”田大壮抓了抓头发:“搁家里睡觉啊。”
金衙役叹了口气,用剑柄在地上戳了戳,地板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老爷子,我们不是庞三藏的人,有话直说,别绕圈子了。”
正好禾苒也端着水回来了,田大壮接过水一饮而尽,擦拉擦嘴角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满脸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都不见了,他的上半张脸像是在哭,满眼都是仇恨到尽头的哀伤,下半张脸确是在笑,一种癫狂了一般的笑意:“痛快啊,”他把空碗放在地板上:“真痛快啊,”他重复了一遍,眼睛里慢慢蓄上了泪水:“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如果我孙子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给我娶了孙媳妇了吧。我婆子死之前留下了一个平安锁,镀铜的,不值钱,她死之前把平安锁锁在了我儿子脖子上,告诉我,只要锁住了,儿子就会平平安安。儿子被征兵的人拉走的时候,儿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他只来得及摘下自己的平安锁丢给我,告诉我,一定要给他从未谋面的孩子戴上,他说,锁住了,孩子就会平平安安。儿媳死之前已经饿的只剩一身骨头,她全身的血肉都变成了奶,我孙子活下来了,她却饿死了。儿媳是个好姑娘,她死之前把平安锁给栓子戴上,身子都凉了还保持着一个喂奶的姿势。我给我的小栓子把平安锁戴好,只要锁住了,我孙子就会平平安安……我们只是最普通的庄稼人,从来不奢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光荣耀祖,我们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可是,我们碍着谁的事了?人在家中坐,怎么济祸从天上落了?”田大壮摸了一把脸,那皱纹在手底下都变换了形状:“我的小栓子只有五岁,只有五岁啊,他害怕,他会哭,怎么就碍着庞三藏的事了?他嫌碍事他可以把我孙子关在门外啊,或者打他一顿吓唬一下也行啊,可是……可是他……”
田大壮一时又说不下去了,两个肩膀高过了头颅,在监牢里投下了一个一耸一耸的影子:“当我赶回去的时候,小栓子躺在床上,浑身湿漉漉的,手里还攥着我给他买的小锣,他从来没有玩具,知道我们买不起也从来不要,前一天是他的生日,我刚刚给他买了这个小锣,他欢喜的不行,拿在手里却从来不敲,他说,怕吵得大家烦。他才五岁啊,就已经很懂事了,我看着小栓子带着退了色的平安锁躺在床上,那床上躺过我的婆子,躺过我的儿媳,还躺过我儿子被送回来不像人样的尸首,如今躺着的是我唯一的小栓子。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我抱着小栓子坐了一会儿,想喝药,想跳井,想抹脖子,直线赶紧到地下去,陪着我的小栓子去找我家的婆子,可是一想到我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怕什么狗屁庞三藏?”田大壮用肩膀狠狠的擦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杀不了庞三藏,我连靠近他都做不到,所以我要告御状。十年了,我背着小栓子每月都要进京,逢年过节也要去,京城有大事也要去,从一开始背着尸体,到最后抱着白骨,再到白骨化为粉,我去了一百六十七次,被他们逮回来了一百六十七次。”
禾苒给田大壮又递过去一碗清水,田大壮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接过水苦笑着说:“我不知道庞三藏上面的那个人是谁,但是无论我怎样避开耳目想要出城,走不了多远都会被一些穿着普通却身手很好的人逮回来,为了避开他们,我跳过河爬过树还钻过土坑,可是都没有用,那些人应该是经过训练的,比一般的护院都要警觉,有条理,有纪律,像是哪里的兵。第一次被他们捉回来的时候,我就哭着求他们放我进城,那是我走的最远的一次,我已经看到京城的城墙了,可是他们却依旧把我带了回去。领头的那个人说,他很同情我,可是却只能听命,但是他也保证,只要他们还在一天,就不会让庞三藏伤害到我。他们确实信守了承诺,有几次庞三藏晚上想找人了解了我,被人拦住了,我虽然没有出去看,却听到了外面缠斗的声音。”
“他们信守了他们的承诺,我也不给他们添乱,如果没有人发现,我就赶紧往京城跑,而如果被他们逮住了,我也不撒泼,乖乖跟他们回来就是了。只是我却越来越怕死了,我怕我来不及替小栓子伸冤自己就先一步老死了,没想到,上天有眼,还能让我在死之前看到庞三藏死在我前面!”田大壮右手捏着那碗水,碗边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昨晚在哪里,和谁,做了什么?”田一罗也深吸了一口气依旧冷冷的问道。
“不用问了,我也不想和你们绕圈子了,你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庞三藏是我杀的,和别人无关。”田大壮把那碗水当做酒一般灌了下去,似乎还想往地下一摔,可是一看到禾苒,又缩回了手把碗放在了地上:“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是我就一个条件,”田大壮站起来,黎小五这才意识到年过古稀的田大壮挺直了腰板后竟然比田一罗还要高几分。“杀了我可以,杀人偿命我认了,我也不后悔,可是不能把我交给外面那些人,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牢里。”
田一罗舔了舔嘴唇火头看了一眼黎小五,嘴里那句“许娘子说你们昨晚在一起”半晌都没有吐出来,他拍了拍那个小衙役的肩膀,那个新招来的小衙役显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面前的文书上只纪录了一开始的几个字,后面就是一片泪痕的斑驳,小衙役抬起头,肿着眼睛一时之间有几分茫然。
“你记着点,他说啥你记啥。”金捕快伸了伸懒腰,又转头看向田大壮:“既然是你杀的人,那就交代一遍过程吧。”
田大壮两眼顿时亮了起来,蹲在小衙役身边就开了口,几人听了一会儿,或许是田大壮却是年龄太大了的缘故,很多话说的颠三倒四,时不时还会夹杂上“狗日的鳖孙”以及“去他祖宗婆婆的裹脚布”的方言,几个人越听越觉得耳朵发热,丢下可怜巴巴的小衙役转身就先走了一步。
“走吧,我特意把最正常的那个留在了最后。”田一罗摆弄着自己十指间的钥匙,快步逃离了那个充斥着亢奋声音的牢房。
齐鸣也没有睡,他坐在牢里唯一的凳子上,同样也是一身白衣。黎小五跟着两人走了进去,只觉得这个年轻的男子有几分眼熟,正琢磨着是哪里见过他,身后的禾苒先发了话:“齐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