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老板娘摇摇头:“这个姐妹也是皇上身边的贵人,哪能和那些丫鬟婆子一样,说杀就杀?”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行了,别多问了,反正就一句话,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谁问都是没有发生过,那桌子是自己坏的,谁要是走漏了风声……”老板娘对着楼下一群舔着脸的西瓜做了一个劈过去的手势,一群西瓜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脑袋,似乎老板娘的掌风里带着一把大砍刀一样。
那是黎小五头一回见到柳王爷,也是头一回见到他的疯病。柳王爷病了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却是亚城人闭口不言的心照不宣。黎小五等人有好几次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突然看到某家馆子或者店铺里的客人一言不发神情古怪的一窝蜂的从店里钻出来,如果此时往店铺里瞧上一眼,一定会看到一个半疯半傻时而彬彬有礼时而癫狂失神的身影。
时间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遇到了就赶紧装作看不到走开,反正过不了多久,柳王府的人就会找了来,连哄带骗的把人领走。
戎糸糸托着下巴一晃一晃的说:“本来柳王府里已经多加照料和看管了,可是前几天管家好像疏忽了,一个转身没跟上,就让人跳墙跑了,其实啊,他们确实也不容易,不能打不能关的,只能一步一步的跟着,可是大神仙又是个高手,一不留神就跟丢了。只不过前几次很容易找回来,这次足足失踪了三五天,柳王府是真急了,昨天下午靖王妃也来了,靖王妃你知道是谁不?”黎小五连连摇头,像是一个巨大的拨浪鼓一般。
“靖王妃是先太皇太后家那边的,从小见惯了这些大场面,不光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兵。”说到这里戎糸糸也压低了几分声音:“靖王妃他爹是现在的西北都督,靖王妃直接带着老爷子手下的兵进了城,其实昨天不光城里,城外也掘地三尺了,听说最后总算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把大神仙给逮住了,老老实实的捆起来带回去了。”
这又怎么了?黎小五的脸上或许是摆出了一份不屑:不就是找个人吗?几个人怎么说也是见识过所谓的大神仙的举动了,怎么这次分外小心谨慎?
这些细微的小小表情被戎糸糸看的清清楚楚,她一撇嘴:“这次和以往不同,以前也就是看到了装没看到,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这一次,是连知道都不能知道。”她偷偷瞄了一眼周围,田塘依旧神情抑郁,于玲泷照样发呆,老板娘倒是放下了账本叹了口气:“兵符岂是这般容易就能调动的?估摸着也是靖王妃找人心切,偷了兵符出来,这可是重罪,所以连知道都不能知道。”她说完看了一眼戎糸糸:“就你这么大嘴巴,东说一句西说一句的,过不了两天就能满城风雨了。”戎糸糸当下不乐意了:“知道的又不止我一人,凭什么认定就是我传出去的?再说了,就算是知道是我说的了又能怎么样?左右是他们不对在先,凭什么要我替他们遮遮掩掩?我爹最烦的就是这个靖家,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胡作非为的,这次回去一定收拾了她们,到时候还不一定谁先倒霉。再再再说了,就算是找到我头上又能怎么样?我还能活几天?说不定等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被埋了。”末了,她用一种幽幽的语气说:“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我还要瞻前顾后连句话都不敢说?那还不如现在立马就让我死了算了。”
“啪”的一声,老板娘隔着黎小五用账本猛地抽在了戎糸糸脑袋上:“就说了你一句,你倒是吧嗒吧嗒个没完了,再说下去就快成了窦娥冤了。”
戎糸糸扭了扭脖子,含含糊糊的说着:“可不是吗?我就是比窦娥还冤。”
眼看着换题拉远了,黎小五又问道:“所以说,今天死在大碗茶门口的那个人有可能是被找柳……找大神仙的人驾着车没注意给压死的?”
老板娘点点头,把卷好的账本放进怀里:“很有可能,这些天暖和了一些了,很多喝醉了的人喝多了走着走着睡在路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如果是个醉汉喝醉了,又恰好躺在路中央睡大觉,也是很有可能正好被车压过去。”
黎小五自从来到了亚城,也见过好几次醉倒在路上的醉汉,别说是马车碌碌经过了,就是拿锥子去扎他们,他们也不一定能咋呼一声疼。但是想到老板娘所说的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压过去……黎小五脑海中出现了刚才看到的那摊血迹,马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这人可是倒了大霉了。”戎糸糸向后一倒伸长了腿:“要是被其他人压死的,上家里去闹一闹,估计还能闹来点银子啥的,昨晚可是被不能说给压死了,估计家人连上门的胆子都没有,这人可不就是白死了吗?”
老板娘恍然醒悟了一样的说:“也不一定,你弟弟不是说今天一天的收入都捐出去吗?”
戎糸糸一愣:“他?他把我捐出去倒是有可能,让他捐钱?开玩笑。”正说着,马车一晃停了下来,戎糸糸拉开窗帘看了一眼:“于大小姐,别愣神了,都到地方了,赶紧下来吧。”
于玲泷把脑袋从手上收了回来,依旧有些萎靡不振的下了车。黎小五站在车下,看于玲泷下车时拖泥带水的踩在了自己的裙子上,差一点摔了下来,幸亏老板娘就站在一边,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几个人有惊无险的嘻嘻哈哈进了钟府,钟鼓瑟许是老早就听到了声响,已经迎了出来,几人一见面话题就不由的转移到了那个孩子身上:“你们可算是来了,快来看看采薇,她刚刚喝饱饱了,你们再晚来一会儿就要睡着了。”
当了母亲的钟鼓瑟整个人都似乎带上了一层柔光,她曾经枯白而毫无血色的脸颊第一次红润饱满了起来,见几人拖拖拉拉的走过来,马上轻声招呼着:“你们赶紧过来啊。”语气急迫话语却极其温柔,在钟鼓瑟的带领下,几人穿过层层叠嶂的亭台楼阁就往里面去了,黎小五看着钟家的仆人走出来,在另一架马车上搬下各家送来的礼品等物,一转脸,瞧见钟鼓瑟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沈嬷嬷正站在门口一一清点着仆人们搬运往来的礼品,一张老脸上没有半分的喜色。眼看着一盏并蒂莲花造型的灯台被抬了进去,沈嬷嬷又是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低低叹息。
黎小五也算是见过沈嬷嬷几次了,其中还有一次被她指着说自己是凶手。可自从禾苒救下了钟鼓瑟以后,沈嬷嬷每次陪着来到蔟食的时候都是满脸慨然的表情,即使前一段时间钟鼓瑟硬生生的逼着司马家上门道歉、退陪嫁的时候,她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反而是今天,黎小五在这里看着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沈嬷嬷已经快把自己的胸都叹断了。
等最后一副百子图的屏风搬进去以后,沈嬷嬷一边叹着气一边回过头,看向黎小五的时候已经满脸的愁容,黎小五眼看着沈嬷嬷在礼品单最后的一行打了一个勾,刚松了一口气抬腿想溜到后面也看一看采薇的时候,却一把被沈嬷嬷给拽住了:“小五姑娘不忙吧?”
看着沈嬷嬷一脸“你跟我来”的欲言又止,黎小五生生咽了回自己的真实想法,挤出一个笑容跟着还在长吁短叹的沈嬷嬷从大门的一侧转了进去,这里走廊狭小且低矮,一看就是下人们通行的甬道,转了个弯,沈嬷嬷将黎小五引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桌子上摆放着的各色米豆显示出这是一间储藏室。沈嬷嬷转身关了门,一屁股坐在了一袋子江米上,带子发出了一阵不高兴的呻吟。
“你也坐啊。”沈嬷嬷招呼着,黎小五犹犹豫豫的在令一袋红小豆上坐了下拉,看沈嬷嬷托着腮有几分于玲泷般忧郁的说:“小姐这次闹的实在是太过了。”
黎小五一开始没明白过来,后来才反应过来沈嬷嬷口中的“小姐”正是嫁了又回来了的钟鼓瑟,沈嬷嬷继续说道:“司马家能做的已经都做了,说实话,司马珏确实该死,可是话说回来,小姐都是嫁了一回的人了,若是真的和离了,以后怎么办呢?钟大人现在倒是还能养着小姐,可是人哪能一辈子都不老不死呢?现如今家里几个兄弟的意见很大,倒也没说不管小姐,可是明里暗里的还是希望小姐能回司马家,他们说闹一闹脾气也是应该的,可是总归已经是司马家的人了,哪能一辈子住娘家呢?本来他们还让我劝劝小姐,让她找个机会给司马家一个台阶下就算了。或者如果实在不愿意回司马家也没事,这一辈子长着呢,还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挂死?再寻个好人家就是了,大不了就下嫁,想要攀钟家这门亲戚的人,多的是。”沈嬷嬷停下来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是不希望小姐回司马家的,但是我却赞同小姐再找一个,毕竟我也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在了,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话,我一辈子无儿无女,小姐就是我的孩子啊,我怕我走了以后,这钟府里上下再也没有一个能替她说上话,帮她分辨两句的。只有她找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属,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了的。”沈嬷嬷揉了揉脸叹息了一声说道:“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小姐前几天竟然抱回了一个孩子。”黎小五坐直了身体,听明白了,后面才是重头戏,果不其然,沈嬷嬷也变了颜色看着黎小五说:“听说这孩子父亲没了,母亲跑了,生下来就家破人亡的,而且还是个小娘养的?”
虽然这话说得很难听,但是还真的都是实情,黎小五无法反对,只能点点头:“钟小姐和那孩子还是很有缘分的。”
“要是没有缘分还好,怕的就是这个孽缘啊。”沈嬷嬷一脸痛心的说:“你看看,这是个什么孩子啊?一生下来就各种不顺利,怕不是个妖孽啊,我家小姐还偏偏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我怎么劝都听不进去啊。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可小姐现在是诚心想带着这个孩子自己过一辈子啊。一开始刚抱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就养养玩玩,过几天再给人家还回去,毕竟人家孩子的亲娘能忍心不要孩子?可是后来一听这个孩子的身世我就吓了一跳,但凡什么妖孽转世都得来这么一出家破人亡的故事,克死了父亲不说,还身上有一块血瘢,这可是闹着玩的?可小姐倒好,她给我说她想好了,她不再嫁了,后半辈子就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了,你说说这不是胡闹吗?”沈嬷嬷一扭身,身子底下的江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我找人去打听孩子的亲生父母,才知道这孩子命里这么邪乎,一生下来爹就没了,娘也跑了,家也破了,财也散了。”说到这里她有几分咬牙切齿的说:“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小娘,生下孩子人就不见了,愣是连银子都没要就跑的无影无踪,你说说,这孩子可不就是砸手里了?”
黎小五垂下脸不敢同沈嬷嬷对视,她知道钟鼓瑟会一辈子对这个孩子好,她也知道,连夜逃走的曲小娘也是为了这个孩子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可是她面对同样也是为了钟鼓瑟而担忧的沈嬷嬷却无话可说,三个母亲,都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选择,她们都没有错。
“我找你来,是知道我们小姐虽然不听我们的话,但是还是很听你们老板的劝的,尤其是谷雨那晚,你们救了她,虽然她嘴里不说,但是心里都是记着的。”沈嬷嬷在江米上又动了动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