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澹跟着温神念走,路上就小声感慨道:“十哥怎么这么倒霉呢!”
官船的船头是两边斜向上,有一定的防护作用,加上温持念不是文弱的人,船只相撞的那一瞬间温持念应该有这份冷静护住自己才对。
“除了十哥以外你们都还好吧?”
温持念终究护不住自己,那天两船相撞得多猛烈呢?
“上巳节前两天出的事,那天江面上风大,他没有站稳!”温持念没有告诉父母兄弟那一瞬他被美色迷住了,郭家又尽心尽力的事后料理,所以温家也自认倒霉,归咎了引起事故的一场春风。私下无人,温神念站住面朝夏语澹,举止很郑重,以臣子之礼抱拳向夏语澹微微躬身道:“昔日只作小儿戏言,我的弟弟当不起娘娘‘十哥’呼之了。”
夏语澹有些不适应温神念那么刻板的拉开距离,温神念脸上笑容慢慢展开,道:“去年年底,持念得了表字:豫之。”
温神念的表字早有了,益之。表字才是用于成年同辈朋友之间的称呼。或许是相识太早,那时候大家还是不能体会男女之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所以温家兄弟和夏语澹之间大半是兄妹之情,或许参杂了一点点涟漪,还没怎么样呢,女已有夫,他日君将有妇,各自生活赋予的责任和一点点涟漪相比,一泰山,一鸿毛,所以早就荡然无存了,以前夏语澹叫他们九哥十哥,他们也认了,现在夏语澹一飞冲天,‘哥’这个字。温家兄弟受不起。
“温益之,温豫之。叫出来好不习惯呀!”夏语澹品味了两位的表字,笑着表达了此刻的心情,不习惯还是要这么称呼的。不然神念持念?九哥十哥?九郎十郎?这些称呼都显得太亲密。
到了温持念的屋子,三人规矩的围桌说话。
温持念现在的形象很差,脑袋撞破了,为了敷药发顶一圈,一半的头发都剃光了,没人的时候顶着半个结了血痂的光头,有人的时候带上松软的巾帽。
现在温持念就带着一顶纯色素纹巾帽,气色很好,只是比之去年,温持念少说瘦了二十斤,不知道是伤心太婆的去世瘦了,还是这几天迅速掉肉。
“还好,还好!”夏语澹故作轻松道:“你脸没事。头发没了还能长回去。”
出意外最怕头部受伤,脸也在头部里,磕掉门牙,砸断鼻梁,崩裂眼珠,那些伤害不要太难看。
温持念虚摸着头,苦着脸道:“我问了大夫,这儿有一块拇指大的皮削了,估计是长不出头发了。”
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毁伤,所以男人也特别爱惜自己的头发,不过温持念又释然了道:“还好我的头发浓密,戴了冠也看不出来。”
温神念从外面拿了热水来泡茶,夏语澹有什么说什么道:“你们家怎么有钱了,一路过来没见几个下人,现在还要进士老爷亲自泡茶?是因为我来了,那些下人都避开了吗?”
“本来就没用几个下人,我们是商贾之家,不能比之公侯之门,哪处放几个丫鬟皆有定例。”温持念环顾他的屋子道:“我们家还是好的,紫薇坊的当家,坐拥百万匹丝绸,却是以布衣见客的。”
士农工商,商人不是排名看着在末尾。地位体现在生活的表面里,许多东西,商人有钱也不能享用,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也只能在夜深人静鬼出来的时候偷偷摸摸的享用。所以巨贾的本宅往往很低调朴素,而作为外宅的私家园林兴旺鼎盛。
温神念拿出茶具问:“喝红茶还是绿茶!”
“红茶。”夏语澹随口说,别给人家选择困难。
温神念专心泡他的茶,这功夫温持念正经道:“还以为你进了宫,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见面了。你这样进我们家的门,还这样和我们一起喝茶,真没有关系吗?”
两个‘这样’,温持念着重说道。温神念看似在专心泡茶,也注意在夏语澹身上。
夏语澹笑眯着眼睛道:“他要不同意,我也出不来。他不主动说,我也不知道你开瓢了。”
昨日赵翊歆和夏语澹住在藤萝胡同,今天夏语澹一步三回头的出门,一再向赵翊歆确定道:“我去温家了?”
小白凑热闹也要出门,赵翊歆摁着小白的脖颈道:“快走吧,我有这份气度。”
深宅大院的妇人不能出二门之外,宫里用的是阉人,不过是要求女人守住贞操。可是把女人关在家里,一个男人都不让她见到,做丈夫的得多没有自信呢。偏偏赵翊歆是自信到快要自负的男人。
而且赵翊歆也有另一层打算。夏文衍敢在夏语澹面前开口的底气不错,夏语澹要坐稳太孙妃需要家族的扶持。
可凭什么就得是夏家呢,血缘的关系就那么牢不可破吗,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血缘的关系在利害面前也薄如纱翼。所以赵翊歆会舍弃夏家再给夏语澹找一家。温家是很好的选择。温神念是去年二甲十三名进士,提拔他也说得过去,温家老老实实行商几十年,算是厚道的人家。温氏一族在和庆府,也是大族,族法严谨,族人除了温家之外,也未有大过者。而温家又是从下面走上来的,和那些旁根错节的关系牵连不深,最好收服。
温家将来会和夏语澹相互依存,那么将来赵翊歆即使不像现在这般喜欢夏语澹了,前朝也有人会不惜代价的维护夏语澹的尊荣。
赵翊歆的良苦用心夏语澹还没有百分百的领会,不过前半段夏语澹还是懂的,傻笑道:“放心好了,他不是迂腐小气的男人。”
温神念和温持念相视而笑,温神念笑道:“那般的人,你能随意说‘他’。”
温持念大抒一口气道:“我以前当面说人公报私仇什么的,想必‘他’也不会和我一介草民计较。”
“那时候对不住你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夏语澹向温持念拱手道。
温神念的茶泡好了,夏语澹喝了一大口解渴,然后闲话加长。
温持念告诉夏语澹乔氏把和庆府的宅子,望宿县的庄子都卖掉了,一个姓王的商人出面买的,不过宅子上的私塾依然办着,庄子里佃户依然叫他们耕种。
夏译失职,夏家赔了四万赎银,而夏家日常开销也很大,抽出这笔钱没有缓过来,刘三桩一家被夏语澹要走了,乔氏又要给女儿置办嫁妆,就把和庆府的这两处产业卖了,在鲁王封地山东原阳买了一个庄子给夏尔彤。
其实那个小庄子买来买去,现在幕后主人就是夏语澹了,不过幕后隐在幕后就好了,温家兄弟也不用知道。夏语澹从一个寄居者成为的真正的地主,会对那些佃户很好的。
说起农户耕种的事,温神念放下了茶杯坐直了身子道:“一个多月前皇上旨到江南三处织造局,命江南三处织造局进献十万匹丝绸给太孙妃。因为这道旨意,今年江南有许多的稻田要改为桑田了。”
夏语澹不明其意,静待温神念说话。
“江南各地总有贫家农户过了一冬没有了余粮做种子而向官府租佃了粮种。可是现在有些地方粮种佃买不到只能佃买到桑种,官府在强行要求农户改稻田为桑田。”
“这件事情不好吗?种了桑树,养了桑蚕,卖了茧子再买粮食也是一样的。”夏语澹还不知道事态的严重。
温神念表情严肃道:“从本质上来说,整个华夏大地一年从田里得到的物质有个定数,用于交易的物质也有定数,商人们的交易若是超过了这个定数,于国于家无益,所以我朝及历代王朝都是重农抑商,其根源也在于此。江南是天下的粮仓,丝绸虽然有金帛之利,可是丝绸织得太多也比不上粮食饱肚子。对于一亩田,一年能种多少粮食,一年能养多少桑蚕得多少茧子换取多少粮食,也不相同的,若是前者大于后者,农民改稻田为桑田之后,就越种越穷了,无可选择种上桑树的,本就是贫民。”
温家的锦绣坊每年要向养蚕的散户收购大量蚕茧,往年的收购价格及以后几年价格的波动趋势,估计官府都没有温家当家人有这个估算的能力。
温家兄弟小时候又在田间行走,知晓农事,那么一块地是适合中桑树还是适合种粮食,种粮食和种桑树的盈亏,一年看不出来,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之后。
温持念算盘打得精,对江南中间牵扯到的各种物价也门清儿。当场就拿出算盘和笔墨当着夏语澹的面算了这笔账。
贫农本是租佃粮种,现在租佃桑种,种桑树的亏损一年年加起来,债台高筑,少则五年,多则十年,那些贫农就要卖地还债了。
夏语澹也不是太懂每一个数字为什么是那样的,现实的问题变成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夏语澹数学不好,可是结果夏语澹看懂了。
一点一点,可谓是润物细无声,把土地蚕食掉。
土地兼并!
千百年来农民都在争一块土地。
汉唐周梁,王朝的交替也是因为一块土地。
“这是……”夏语澹看着温神念和温持念合力写下的字迹,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纸,脸色气得惨白,又怒得红起来:“若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些贫苦的农民无田耕种,都是我的过失?若为此动摇了大梁的江山,我万死难赎!”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