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二月初五,崇祯皇帝明文颁发罪己诏,天下震动。
须知这罪己诏非同小可。皇帝为上天之子,代天御极,怎么可能有错误?无论朝政多么混乱,百姓多么受苦,顶多拿官员是问,皇帝这个最高统治者可没有一丁点责任。
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皇帝颁罪己诏的屈指可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汉武帝的“轮台罪己诏”。颁诏以后,汉武帝彻底放弃了在军事上对匈奴主动出击的战略,重回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黄老思想,造成的影响十分深远。
至于其他罪己诏,则多是因为发生天灾,皇帝做做样子安抚一下百姓而已。不过名为“罪己”,皇帝是不可能真的处罚自己的,最后总要有人出来顶缸。
而崇祯皇帝这道罪己诏却截然不同,他在诏书中大包大揽,把凤阳皇陵被毁、失陷藩镇、广大地区被叛军肆虐、百姓遭受苦难的责任全都归于自己一人,说是自己年幼登基,德行不足,不够勤勉,任性冲动所致。
至于“罪己”之后该怎么办,崇祯皇帝也给出了明确的答案。首先,对直接指挥平叛作战的王在晋、卢象升、孙传庭、范景文等文臣,以及戚显宗、李定国、李来亨等武将给予慰勉,言将士平叛有功,之所以出现不利局面,一是自己居中指挥有误,二是叛军和流贼凶顽,并非将士们不肯用命。如今叛乱未平,还望众臣及将士奋起余勇,以竟全功。这就给所有参战将士吃了一颗定心丸,甚至连不战而逃的左良玉也包括在内。
第二,安抚地主富商阶层。因为平叛作战期间,为了筹措粮饷,朝廷在很多地方采取了强制借粮的手段,如今朱由检明旨承诺,借了多少粮饷,朝廷一定双倍归还。另外,凡是被叛军控制或袭扰过的地区,百姓(当然主要是地主)无论发生多少损失,均可详细呈报,朝廷亦将超额补偿。当然这个补偿不可能一次到位,须得延续数年甚至更长时间。
第三,对官员集团做出妥协。叛军肆虐过后,很多府县官员出缺。按照朱由检过去的风格,哪怕是任命一个县丞,他也要亲自过问,最起码要察看此人的履历。这回却说为了尽快恢复地方秩序,委任地方官员的工作由内阁和吏部全权负责,只要内阁和吏部报上名单,他不改一人,立即诏准。
但是,诏书并未提及下一阶段平叛的具体军事部署,只说当与廷臣详议,以求万全之策。
诏书一下,官场及民间议论纷纷。对官员集团和地主阶层的人而言,罪己诏让他们心中十分受用,这就等于皇帝向他们低头了嘛!圣上你不是乾纲独断、大权独揽么?怎么样,碰了个头破血流,最后还不是得靠我们这些人治天下!不过东林系官员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那就是没能把王在晋、卢象升、孙传庭等人拉下马,不过不要紧,现在风向已变,以后有的是机会。
而普通百姓从《京华时报》等渠道获知罪己诏的内容后,却大多愤愤不平。他们认为当今万岁做的哪里有错?叛军攻城略地杀人放火,那是叛军不是人。就算流贼造反事出有因,那也是前朝的过失,怎么能把叛军搞破坏的责任算到当今万岁头上呢?
再说朝廷发兵平叛天经地义,为了尽快平叛而向地主富户借粮,也是不得已为之。借粮又不是抢粮,再说借粮给官军,总比让叛军流贼抢了粮食还杀人放火好?这怎么就能算万岁爷不修德政呢?
最让人感到窝囊的就是还权给官员这一条。老百姓心中跟明镜似的,前朝几任皇帝都不像话,嘉靖、万历、泰昌、天启...一个比一个懒政,朝政要么让官员把持,要么让太监把持,结果是大地主越来越富,官员贪腐越来越厉害,国力越来越差,老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苦。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个勤政爱民的皇帝,还让这些当官的挤兑得不得不妥协,老百姓刚过了几天顺心日子,难不成以后又回到老路上去?
至于此次平叛作战的“当事人”王在晋、卢象升、孙传庭,以及一干武将,也很快看到了诏书。本来众人正在惴惴不安,因为朝廷上众多官员纷纷参劾他们的情况,他们也略知一二。
见诏之后,武将们一方面感到庆幸和感动,因为毕竟是皇帝了解他们,没有让他们流汗流血还背黑锅;另一方面,也感到十分愧疚,因为不管怎么说,朱由崧跑了,张献忠李自成攻陷南阳,局面大坏,他们自己也知道功不抵过。尤其是流贼把唐王府上下斩尽杀绝,实是想借朝廷的刀要官军将帅的脑袋,皇帝也并未深究此事,要知道“失陷藩镇”可是死罪啊。
而王在晋、卢象升和孙传庭做为军事统帅,自觉责任更重。其实此前卢象升和孙传庭都提醒过朱由检,流贼用兵一向以流窜为主,须防其重新窜入河南等地。可是现在说再这些话,则有推脱责任之嫌,所以几人依然上了请罪折子,并恳请朝廷批准,让他们马上领兵追击张李二贼,将功折罪。戚显宗亦在请罪的同时,恳请北海舰队出海搜寻朱由崧的下落。
但出乎众人的意料,皇帝对他们的奏折居然不置可否,也不做任何军事部署。几人心急如焚,连连用飞鸽传书上奏,等来的却是朝廷的廷寄,要各军暂时按兵不动,先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并妥善处理降兵俘虏等问题。这可把大伙儿急坏了,甚至开始怀疑,皇帝是不是过去太顺了,现在突遭此沉重打击,会不会转了性,也像几位先皇一样,懒得处理朝政了?
官军没旨意不能动,张献忠和李自成可是一刻不停。不出旬日,张献忠的“大西军”连克商南、雒南、山阳、镇安等县,席卷陕南;李自成的“大顺军”则先后攻占栾川、卢氏、灵宝等县,几乎兵临潼关城下。
身在朝中、刚刚入阁不久的杨嗣昌这几日坐卧不安,眼见皇帝一反常态优柔寡断,而廷臣则一如既往地争论不休,流贼却趁着这个机会攻城略地,他怎能不忧心忡忡?这天晚上内阁正好轮到他值夜班,杨嗣昌在值房实在坐不住,对其他几位阁臣撒了个谎,便径直到乾清门,让当值女官通禀,说有急事觐见。
须臾传旨叫进,杨嗣昌一路小跑来到养心殿,在殿外的石阶下刚刚跪下,还没等女官唱名,朱由检已经从殿中踱了出来,对杨嗣昌苦笑道:“朕等先生前来,已经很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