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鹤臣那老小子......竟然如此对师叔!......”苏凌有些气愤的说道。
边章淡淡摆了摆手道:“其实,只要蘅君和瑾儿愿意在那里住,我倒是真的没什么的......或许真的如他所言,为了掩人耳目,刻意低调,又或许,这也是他对我最后的考验吧,看看是不是无论他让我置身于任何处境,我都甘之如饴地接受......”
“那师叔,您到了望海城,住了那破房子之后,又经历了什么呢?”苏凌问道。
“我到了那里之后,我无所事事了大约五六日,后来孔鹤臣传信言说,京中局势紧张,要我们最近一个时期,都不要再联络了,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情,可紧急找清流暗桩传递消息......”边章道。
“京中局势紧张?!发生了什么事呢?......”苏凌不解地问道。
“我最初也不清楚,只是以为这是孔鹤臣的搪塞之词......因为他不但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络,更是断了我的银钱供应......本来日子就不好过,这样便更加的雪上加霜了!”边章眉头微蹙道。
“什么?......孔鹤臣他竟然断了您的......”苏凌眉头紧锁,“会不会,他觉得您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干脆切断与您的一切联系,让您在渤海自生自灭?......”
苏凌神情凝重,看了一眼边章道:“难道是您私下调查孔鹤臣对边家的阴谋,被他发觉了,师叔.......这倒是颇有一些弃子的意思啊......”
边章淡淡道:“我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法与你差不多,觉得那孔鹤臣定然是让我做了弃子,不再与我联络了......好在渤海当时乃是由春入夏,天渐渐地暖和起来,所以,日子虽然过得差些,但还是能勉强度日的......”
“于是,我便成了无人管无人问的孤魂野鬼了,无论做什么都漫无目的,那一段日子啊,我没有目标,报仇无门,形单影只......心中十分苦闷......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捱过了两个月的光阴......却发现,我若在如此浑浑噩噩的过下去,我们一家三口在渤海,便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边章缓缓道:“渤海在大晋北疆,夏短冬长,春秋两季,更是短促......也不过是刚过九月,天气便开始越发的寒冷起来......”
“那破家之中,能卖的都卖了,我与蘅君随身的值钱东西和物什,也能当的都当了......可是即便如此,在繁华的望海城想要活下去,靠这些银钱,根本是不可能的......”边章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道。
“刚入十月,渤海天气突变,北风寒冷刺骨,刮得让人从头冷得脚,偌大的街巷之中,因为天冷风寒的缘故,几乎见不到人......我与蘅君和瑾儿,三人蜷缩在一张榻上,盖着一张衾被,身上虽有棉衣,但却是破破烂烂的,御寒都不足......吃食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只能吃些高粱粥......那粥淡得能映照出人的影子......”
“我原以为,不过是突然变天而已,熬过几日,或许还会回暖,可是寒风刮了数日之后,彤云密布,竟下起了雪来......”
“虽然雪刚开始下,天也未到真正的寒冬,但这对我们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啊......没有办法,我只能留蘅君娘儿俩在屋中,迎风冒雪的出门,想着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些活计,赚些银钱,以解燃眉之急......”边章叹息道。
“那可有适合的活计?......”苏凌出言问道。
“唉......天下着雪,寒风呼啸,外面少无人迹,能遇到人都不易,如何能遇到适合我的活计呢?”边章苦笑道。
“若说没有活计,倒也不尽然,多是些粗活累活,下力气的活,比如到海边搬运货物,或者干脆做拉纤的纤夫......”
边章自嘲地说道:“想我边章,饱读史书,深谙礼义......却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如何能够做这些活呢?......就算我放下心中强自坚持的脸面,这些活我也没有力气去做啊......”
苏凌闻言,也是一阵摇头叹息。
“我一连冒雪出门找活计三天,却还是一无所获......到了第四天,眼看家中粮缸里的高粱也就要见底了,我一咬牙,跺脚对蘅君说,今日找不到活计,宁愿去海边拉纤......”
“蘅君心疼我,将我唤住,然后她进了内室,过不多时,捧了一木匣子出来,她让我打开,我打开看时,便看见里面有一对玉镯,却是上好的玉料......”
“我认得那是她母亲在她成人之年,赠给她的礼物,更在当时就对她说过,这対玉镯便算做以后她嫁人的嫁妆了......”
“蘅君未嫁与我前,便对这对玉镯十分珍爱,便是嫁与我之后,除了一些很重要的节庆或者宴请,她才会佩戴之外,平素总是小心地珍藏着......我竟未想到,蘅君那日,却将这玉镯拿了出来......”
“师娘这是......要当掉她心爱之物啊......”苏凌低声道。
“我见了这玉镯,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却是摇头拒绝,我说,蘅君,这是母亲留给你,也是这世上最后与母亲有关的东西了......不能卖,不能卖的......”边章的声音低沉道。
“蘅君见我如此说,触碰到伤心之处,捧着那玉镯,哭得很伤心......我看得到,她满眼皆是对此物的不舍......”
“可是,她最后强忍悲声,非要我去将这对玉镯当掉......我当时只好一直重复,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
“可是蘅君忍着泪,决然说,没有办法了,我的夫君,学富五车,谦谦君子,礼义大儒,如何能去做纤夫......这玉镯先当了,总是能支持一阵子的,到时候再想办法......”
“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拿了那玉镯,对蘅君说,说好了只是暂时当掉,一旦咱们有了银钱,我必赎回这玉镯......蘅君只是流泪不止,默默点头......”
“我失魂落魄地捧着这玉镯,走在几乎没有人的大街上,雪落满头,我的心都是冰冷的......好在那当铺却是开着门的,我进了那里,将那玉镯出示给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先是一惊,然后拿起玉镯,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
“看来这掌柜的却是识货的,师母这镯子,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苏凌这才有些放心的说道。
“呵呵......我原以为也是如此,不料那掌柜的看罢多时,这才对我说,一个镯子五吊铜钱,一对就是十吊铜钱......”边章苦涩一笑道。
“什么,上好的玉料啊......京都龙台的镯子,十吊钱一对!?......这家当铺,他们怎么不去抢呢!”苏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惊道。
“呵呵......苏凌啊,不是这大晋只朝堂黑暗腐朽,便是这市井百姓,如今也多刁民啊......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如之奈何呢?”边章苦笑道。
“我自然不答应这对玉镯只能十吊铜钱,便跟那掌柜的讲价,不料那掌柜的却道,如今世道不好,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有哪个又有闲心,还来买玉镯的,十吊钱都已经很高了,他们收下,也是放在铺子里,根本卖不了第二家......”
“我忙告诉他,这玉镯只是暂时寄放,待我有了银钱,必然赎回去的......”
“可叹那掌柜的根本不留商量的余地,只将这一对玉镯朝我面前一推,斜眼不耐烦说,只值十吊,爱当不当......”
边章说到这里,脸上亦有愠色。
“就在我无计可施,想着当了总还有十吊铜钱,干脆咬牙就这样给了他算了,却在这时门帘一挑,从外面走进一个员外打扮的中年人......”
“这员外走进来,便一眼看到了我那玉镯,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闻听那掌柜的只给我十吊铜钱,我亦有出手的意思,他便插话说,此玉镯乃是上好的玉料,市就算再不济,也不是区区十吊铜钱能买得到的啊......”
“我苦笑说,家中拮据,只能如此了......”
“那员外见状,低声对我说,若这位兄台真心想卖,不如咱们私下换个去处,商量一个双方都接受的好价钱,你把它卖给我如何......”
“这是一位懂行的真买主......”苏凌道。
边章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见他说得诚恳,便收了那玉镯,与他出了当铺,他带我去了一家颇为华丽茶馆,请我吃茶,我们便边吃茶便交谈起来......”
“他问我这玉镯绝非一般的玉料,如此上好的玉料,我是从何处得来的呢......我没有隐瞒,将我的状况跟他都说了,最后我说,家中无粮,无奈之下,只能将这玉镯拿出贱卖......”
“那员外见我谈吐不俗,言语也颇有章法,不知为何,却绝口不提买玉镯之事,只与我论起诗文和儒家经典起来.......也许是我多日未曾碰到这样的人,不免激动,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们说了许久,眼看天色将晚,我才蓦然惊醒,我此行是当玉镯的,怎么说着说着忘记了时辰,白白浪费一天的光阴......”
“我担心蘅君着急,便急忙问他,这玉镯你到底还要不要了,若是不要,我便要离开回家去了,我家娘子还在家中倚门相盼呢......”
“这员外却是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番,然后淡淡笑说,这玉镯他是要买的,不过,要换个买法......”
苏凌闻言,疑惑道:“换个买法?此话何意啊?......”
边章道:“我当时也以为他在戏耍与我,可是念在他总算是请我吃茶的份上,虽然不悦,却还是朝他拱手,便要离去,他却拦住我说,他并未开玩笑,说的是真话......”
“我问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这才自我介绍说,他乃是这望海城外不远的齐家村的人,家中做了些买卖,虽不如望海城显贵家中富裕,却在齐家村和方圆的几个村子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家中倒也薄有家资......”
“原来这齐员外老来得一千金,娇惯得紧,偏偏又体弱多病,父母疼惜,不愿让她到城中去,亦不愿让她做女工等寻常女娘做的活计,偏偏这千金齐小姐,对诗书颇为着迷,平素喜欢吟诗作对......这位齐员外也懂些文墨,齐小姐年幼时,倒也能教导一些,只是如今这齐小姐年岁已然二八年华,学问却是已经超过了她父亲,女娘抛头露面,诸多不便,这齐员外便想请个先生,到他府上,专教齐小姐学问......”
“今日他也是误打误撞,因为我这玉镯邀我吃茶,期间见我谈吐不俗,便知道我是饱学之士,所以,便有心召我入府,教那齐小姐学问......”
“所以他说的将那玉镯换个买法的意思,便是他将玉镯先留下,我去他府上教授齐小姐学问,若齐小姐相不中我这个先生,玉镯退回,我拿到坊市当铺,该卖多少,便是多少......”
“若是这齐小姐相中我这个先生,我便每日前去他府上为齐小姐授课,所授课的费用,每日一结......他说着玉镯按照一百五十两银钱来算,我教授一次学问,便是一两银钱,教的那齐小姐满意,另有金银赏钱.......直到,我将这价值一百五十两银钱的玉镯赎回为止......”边章缓缓说道。
“呵呵,这齐员外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不过一次授课一两银钱,倒也还算说得过去......只是这可是许多时日啊......”苏凌道。
“我听他这样说,最初心中是并不乐意的,非是其他,而是我教授的学生,是个女学生......这在我心里始终觉得不太......说得过去啊......”边章苦笑道。
苏凌却是不以为然,哈哈一笑道:“师叔这话,苏凌便不敢苟同了,虽然是个女学生,但是苏凌以为,天下是人人之天下,无论男女皆平等......女娘依旧能顶半边天......既然大家都是做学问,求上进的,何须分什么男女,女娘就不能做好学问了么?......”
边章闻言,连连点头,感慨道:“苏凌啊,你这些话,虽然听起来前所未闻,却的确是至理名言啊,暗合了先古至圣,有教无类的思想啊......这一点上,我却是有些迂腐了,的确不如你啊!......”
苏凌暗中好笑,不如我是因为你没在我之前的时代待过,那个时代,男女平等已经不算什么了,女权!女权你听说过么,要是你真的穿过去,怕是惊得眼珠子都得掉在地上不可!
边章又道:“虽然我心中还是有些不情愿的,但家中实在无粮,再加上那齐员外一片赤诚,我便答应下来了......那齐员外未等我开口,便先付了五两银钱,只说这是定钱......”
“我拿了那五两银钱,一路小跑,也不管风大雪大,一路之上还滑倒了数次,跑到集市上买了肉、蔬、米、粮,便一路跑回了家中......”
“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前,吃也香甜,喝也香甜,笑也香甜......”
边章的神情之中,流露出缅怀的神色。
“第二日,蘅君专门为我找了件,还像样的衣衫,替我好好整理了一番,我这才出了门去,步行前往那城外的齐家村......”
“齐家府邸,十分好找,在村子正中,占地辽阔,门楼也颇为气派,门口的仆从问了我来此作甚,便让我稍后前去送信......”
“未成想,那齐员外竟亲自迎了出来......令我十分感动,暗下决心,虽然齐家小姐是个女娘,我也要好好地教她学问......”
“在齐家府邸书房,我见到了那齐小姐,她名唤齐蕙,人如其名,兰心蕙质,性情温恭,那一日我授课与她,惊奇地发现,这齐小姐果真天资聪颖,一教就懂,一学就会......那一日,我教得用心,齐小姐学得用心,日近黄昏,我方才停止授课,那齐小姐更是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告别......”
“返家之时,漫天星斗,蘅君与瑾儿,手提灯笼,倚门相望......良人盼归,学子有为,那是我到了渤海这些时日以来,最痛快的一日啊!”边章说着,神情之中,出现了淡淡的笑意。
“却是要恭喜师叔了,收了一个好学生,又有了营生......”苏凌一脸喜色道。
边章笑道:“第二日,我刚穿戴整齐,开门看时,门前已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悬挂的灯笼上有一齐字,我不明所以,询问车夫,车夫言说,这是小姐和老爷安排的,请先生上车便是......”
“我受宠若惊,一路上都十分感动,待来到齐家,那齐员外已然在门前等候,我赶紧下车见礼,那齐员外用双手相搀,言说不必如此,师者为大,更说,齐小姐昨日听我授课,心中十分满意,赞我乃是大儒,听闻昨日我独自返回,更是责怪她父亲,为何如此晚了,还让先生一人单独回去......所以,今日一早,齐员外便张罗了马车,前往我家门前等候......”
苏凌闻言,感慨道:“这世间为富不仁者有之,向齐员外这样的良善大户人家,亦是有的,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啊......”
边章道:“自此之后,我便每日前来教授这齐小姐功课,那齐家并未因为久了而慢待于我,对我一如既往的恭敬......不过两个月的光景,我已经赚够了我那玉镯的银钱......”
苏凌闻言,有些吃惊道:“怎么如此之快,一日的报酬不是一两银钱吗?”
边章感慨道:“齐员外当时只是那样一说,并未真就那样做,最初之时,便多给赏钱,后来更是增加了报酬,所以不过两月,我便赚够了......其实,也是齐员外从接我的车夫那里了解到,我家的确贫苦,所以有意帮衬于我的......”
边章眼含热泪,有些哽咽道:“那日,齐员外将我让到正厅,手中托着那装着玉镯的匣子,笑容满面地对我说,这玉镯,本就是先生之物,更是先生夫人的心爱嫁妆,如今原封不动,物归原主了......”
“我捧着那装着玉镯的匣子,热泪盈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离开齐家村,我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回到家中,告诉蘅君,玉镯失而复得......”
“我回到家中后,蘅君看到那日思夜想的玉镯,不禁再次痛哭失声......那天,我们相互依靠,望着渤海漫天晚霞,突然觉得,这世间,也不尽然全是居心叵测、奸诈阴险之人,亦有像齐员外这种古道热肠,正人君子!”
“世间给以冷漠,却依旧报以微笑......难为师叔了......”苏凌感慨道。
“接下来,我又在齐员外家教了齐蕙月旬功课,那一日,齐员外找到我,说先生大才,为何不设私塾,教授乡民,也算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了......”
“我心中其实一直都希望这样,然而囊中羞涩,我将顾虑于他说明,他却大笑说,我资以先生,先生只管端坐塾堂,好好教授乡民稚子,开蒙启智,便是功德!”
“数日之后,齐家村齐家私塾正式开门收学生,远近村中的适龄孩童,竞相入学,他们的父母带着他们,向我恭恭敬敬地行礼,他们唤我先生......”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我宁愿就这样一直做着这个梦,不愿醒来......”
“傍晚之时,我目送着每一位学子归家,心中从来没有过的满足......蘅君和瑾儿也搬到了私塾后面的房中,我们离开了那个破烂的老屋,一切仿佛新生一般......”
边章的神情,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眼神一暗,缓缓又道:“只是,这样平静而满足的日子,我虽然过着,但是,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会时常不安,时常地悸动......”
“我兄弟大仇未报,那孔鹤臣虽然这许多月来音信全无,但我总觉得,他一定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日子,突然的出现,然后毫不留情的,撕碎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与满足......”
“私塾先生,却是成了我这一生......最美好的身份......”
“果然,安宁的日子只是暂时的,当我逐渐习惯了教书先生的身份之后,那个如影随形的梦魇,终于再度出现,打破了我来之不易的安宁......一切,又渐渐地暗淡了下来,我知道,没有希望的日子,钩心斗角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边章声音低沉,喃喃说道。
“孔鹤臣他联络你了?......\"苏凌问道。
“不错......的确是联络我了.......而这次联络,却是我与他音信全无的两年之后......\"
“这么久?......我还以为,他早已忘记师叔了呢?......”苏凌有些不可思议道。
“忘记?不可能的,他忘记谁,也不会放过我的......他认为终究毫无价值的人,都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还活着......”边章一字一顿,眼神愈冷道。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凌一眼道:“苏凌啊,你知道他两年后联络我,那时......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苏凌摇摇头道:“这小子不清楚啊......”
“那年春夏之交,一个后生,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生活的家乡,一路向龙台,途中经过灞南,搅动了一场风云......”
苏凌闻言,愕然道:“师叔,你说的是晚辈......那时我到了灞南城,见到了许韶......许师叔!”
边章不说话,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