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初秋。
黄枫林一身冬装,刚走出监狱的大门外不久,迎接他的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身后的铁门缓缓关上,黄枫林打了个哆嗦,他没敢回头,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幽长的道路。道路上空旷无人,四周寂静荒凉。成荫的树木整齐排列在两边,就像两队列兵,一直排列到天边的尽头。
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风夹着雨滴,稀稀拉拉拍打在黄枫林的身上,他仿佛像没有感觉,迈着坚定的步伐,继续向前方走去。
很快,暴雨倾盆,如瀑如洗。
黄枫林避无可避,任凭雨水无情地浇在自己身上,他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坚定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雨水在他脸上流成了河,他张开双臂,继续向前,接受着这场突如其来大自然的洗礼!畅快淋漓。
走过荒野,雨过天晴。远处,高楼大厦耀入眼前,小路汇入宽阔的大道,黄枫林与城市背道而行。
车辆开始多起来,汽车在身边呼啸而过,留下长长的水花,摩托车靠着人行道边沿疾驰而去,偶然有行人与黄枫林对向而行,看着他一身湿漉漉傻乎乎的样子,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远远地就避开了,避无可避时,他们都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来。
初秋的沿海还是那么酷热,黄枫林脱下皮衣,摸了摸里面荷包,把湿漉漉的钱放进裤包里,双手把皮衣的水拧干,然后抖了抖,一只手提着厚重的皮衣继续向前走。
这点钱,是黄枫林回家的路费。
阳光洒在黄枫林光光的头上,头上的“7”字型疤痕格外醒目。雨后不一定就能见着彩虹,阳光倒是格外刺眼,热情如火。太阳西行,黄枫林跟着太阳走,西面是黄枫林家乡的方向,可是,家乡却是黄枫林没有脸面回去的地方。
一路向西,黄枫林不是要回家,而是他找不到该往何处去。 他很想回家,但是,黄枫林没有家了,黄枫林的家随着黄百岁的离世而名存实亡。这三年多来,黄枫林在监狱里,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他已经被亲人和朋友给抛弃了!黄枫林刚进去的时候,也被打过,也被欺负,每次被围殴,每次被辱骂,他都没有作任何形式的反抗。不作反抗并不是黄枫林怕他们,也不是黄枫林怕事,是因为黄枫林曾经也干过不少荒唐事,他还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一个连死都不曾畏惧的人,还有什么惧怕的,他只是觉得这些就是纯粹的无聊和无知,他懒得去跟无聊和无知的人去理会!黄枫林经历过生死,经过三年多的“闭关修炼”,他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他再也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昏昏耗耗活着!别人在黄枫林面前耀武扬威,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可怜的自己,他甚至有些同情欺负他的人了!
后来,狱友们都知道他开枪打过人,就再也不敢欺负黄枫林了......
秋风烈,很快吹干了黄枫林身上的衣服,解放鞋里还灌着水,黄枫林也懒得倒掉,每走一步,鞋子里就呲呲地响。夕阳西下,微霞尚满天,泥土里带着成熟的味道,黄枫林又渴又饿又累。
黄枫林从中午走到傍晚,因为没有目的地,他不知疲倦地走着。一辈子的路很长,这只是开始。有时候我们一直在不停地走,不停地忙,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为谁在忙。
村庄里,炊烟缭绕,人声鼎沸。沿海的村庄不同于内地,好多村庄里都有工厂,有工厂就有外来的打工人,有打工人的地方就特别热闹。
这个村庄也一样,村庄附近都有工厂。
黄枫林低着头,忐忑不安走进了村里。
街道上人来人往,有的赶着去加班;有的赶着回出租房煮饭;有的赶着去路边摊搞口吃的填饱肚子,大家都为生活奔忙,没有精力去关注他人的故事。
在一个炒粉摊面前,黄枫林点了一个炒粉,就坐在水凼凼里的折叠桌边等。桌子上有免费的冷开水,黄枫林取了个一次性塑料杯,连喝了三杯,还是觉得口渴,望着白色塑料壶中仅剩不多的冷开水,他不好意思再喝了。
炒粉端了上来,黄枫林虽然很饿,并没有狼吞虎咽,他不紧不慢地吃着,一盘普通的炒粉,硬是被黄枫林吃出来山珍海味的感觉,他似乎没有吃饱,把不小心掉到桌面上的粉丝也用筷子夹起来吃了,才缓缓地起身,把用体温烘干的钞票递去结账,炒粉摊老板把十块钱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看,才找回四块钱给他。黄枫林拿着这四块钱,去旁边小卖铺买了一瓶水,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包烟,他喝了口水,拧紧瓶盖,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走了好几步,烟雾才缓缓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黄枫林又漫无目的向前走去......
三年多前,黄枫林的右后腰被刺了一刀,当时他没有什么感觉,慌乱中拿起枪来反击,虽然很慌乱,但是他头脑还是很清醒,知道不能伤了人命,他没有对着人的要害部位开枪......
枪声惊动了正在巡逻的阿伟和胖协警,他们听到是阿芳的美容院传来的枪声,赶了过来。情况不明,他们不敢贸然进来,守在了门口,立刻叫了支援。
黄枫林一发子弹一个人,三发子弹打完,手中的枪把三个人威慑住了,他们都中了枪,虽然他们还有反抗能力,但是他们都以为黄枫林枪里还有子弹,何况他们没人中了一枪,枪口在流血,捂着枪口,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黄枫林赶紧去解开阿芳,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后腰疼痛,用手一摸,才知道大事不妙。黄枫林抓起一条毛巾赶紧捂住自己的伤口,再也不敢乱动......
阿强冲进来了,黄枫林扔掉了枪,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远在国外的黄三土从他同学的电话中得知黄枫林为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开枪杀人,气得他暴跳如雷,发誓再也不管黄枫林的死活!
黄红英获知消息,风风火火赶来,却没有见到黄枫林一面。
黄枫林依法被判了刑。在从看守所移交到监狱的前一夜,阿强来看了黄枫林。阿强给黄枫林带来一个电话号码,电话号码是黄三木的手机号,黄三木托信告诉黄枫林,希望黄枫林在狱中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服完刑,出来后重新做人……
村庄不大,黄枫林很快就转完了村子里的主干道,他在村子里没有找到日租的临时房和旅馆,倒发现了一个露天的篮球场,篮球场边还有一小块运动场地,运动场地上种有稀稀拉拉的金竹,金竹林间有一个凉亭,凉亭旁边还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不过左边那一棵矮小一些,应该是后栽的,长得还没有亭顶高,垂头丧气;右边那棵柳树应该是土生土长的,树杆粗壮,柳条高不可攀!
黄枫林走到凉亭里,用皮衣做枕,弯曲着脚躺在亭栏上。弯月挂在柳梢头,投下斑驳的枝影,凉风习习,蚊子嗅着味赶了过来,不打招呼就跟黄枫林来了个深入接触。
黄枫林点了支烟。蚊子不吸烟,在黄枫林的耳边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斥责!黄枫林讨厌这种嗡嗡的声音,便扩大烟雾,蚊子愤怒了,端着枪揪住机会就扎向黄枫林身上,黄枫林伸起巴掌,结果两败俱伤!
蚊子丢了性命,黄枫林流了血,身上长起了包,这包奇痒难忍!蚊多势众,黄枫林寡不敌众,只好撤离,去买武器,决定再来与蚊子一战!
在小卖铺买蚊烟香的时候,黄枫林看着小卖铺门口用纸板写着的“公用电话”四个方块字,进了店就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拨了那个烂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刚响三下,黄枫林正想放下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不客气声音:
“你找谁?”
“我找我哥黄……”黄枫林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的女人就发火了——
“你们这些穷亲戚,我家是开银行的吗?银行借钱还得还呢!你们要不要点脸!”骂完,电话就挂了!
黄枫林拿着电话哭笑不得,脑袋瓜子又响起了刚才蚊子吵嚷的声音!
店老板看黄枫林一直拿着电话,好心提醒道:“兄弟,还打吗?”
黄枫林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放下电话,摇了摇头,说:
“老板,给我来盒蚊烟香!”
店老板站了起来,从后面柜台上取了盒蚊烟香给黄枫林,然后把电话机拿到面前,查询刚才拨打的号码和拨打的时间,他看着奇怪的电话号码,嚷嚷着:
“这是什么鬼号码?区号都没有!”
黄枫林说:“不好意思,不小心打错了!”
店老板把电话推回原位,说:“我也懒得查了,蚊烟香两块,加电话费,一共三块!”
黄枫林给了钱,拿着蚊烟香又回到了凉亭,一到凉亭就点了一盘蚊烟香。点好蚊烟香似乎还是不起作用,黄枫林又点了一盘,蚊子还是赶不走。一气之下,黄枫林又点了两盘,头与脚的两边都放上了蚊烟香,总算可以躺安稳了!
这样一折腾,黄枫林反而睡不着了,他看着身边香烟缭绕,总有一个错觉,仿佛自己已经死了,这飘荡的香烟如同他的灵魂,正在四处飘散!
一个可怕的字眼突然间出现在黄枫林的脑海中,他闭上眼睛,停止呼吸,放空思索,去感受那种感觉。
一口长气吐出,黄枫林惊恐万分,悲凉在心中升起,他想不出什么永恒的东西来安慰自己,他发觉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包括人类都是那么卑微和弱小,因为他们都摆脱不了最后飞灰烟灭的宿命!
生命在这一刻是如此之轻又是如此之重!
黄枫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点了支烟,不停地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我此刻就死了,有谁会记得我曾经来过?如果我继续活着,又有谁会在意?
弯月躲进了云尘,天空一团漆黑,仿佛是一个厚重的铁丘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黑夜犹如巨大的坟墓!
半夜婴儿的啼哭,唤醒了陷入深渊的黄枫林,他看到远处房屋的玻璃透出的暖光,重新回到了现实!
出狱之前,黄枫林打算出狱后仍然回上坑村去。回上坑村不是想去找回曾经失去了的一切,而是黄枫林这人有些执拗,他在哪里跌倒就想要从哪里爬起来!
可是,在今晚,当黄枫林第一次听到自己嫂子的声音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他就恨不得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躲起来!
人的思想就是那么复杂,一边想让人记着自己,一边又在逃避惦记自己的人!
黄枫林只是觉得孤单,想打个电话给黄三木,他只是想听到亲人的声音,哪怕这个声音极难听,他只要听到了,心里就不再寂寞了!
此刻,黄枫林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寂寞了!
谢谢婴儿的哭叫,黄枫林睡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