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我却失业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因为老板跑路,没有结清工资。
我又陷入了困境。
总包的安全员每天来催我搬走,我想回家,却不敢回去。春运期间,票价都涨了差不多一倍,我的钱不足够我回家的路费。
我白天出去找事做,晚上又偷偷回工地上睡觉,安全员见我赖着不走,就叫电工把我的电给切了。
白天迷茫,夜里迷糊。这里的冬天不会下雪,但会下冷雨,风又特别大,从四面八方扑过来,阴冷且刺骨,这种湿冷,无孔不入,穿透我身上的毛毯,浸入我的骨髄。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春节了,工地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他们都回家去过春节了,还在干活的人,肯定想好了自己的去处。我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
我耳朵里的蝉,时不时又在叫,叫又何妨?纷纷扰扰的世界,只不过换了另一种声音!
不知该往何处去,至少,我知道,我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收拾好包袱,鬼使神猜地走到了镇上的客车站。几个月前,我从我的县城坐直达大巴车来到了这里,那个时候我心里忐忑不安,但知道来这个地方做什么,现在,我站在车站门口,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或许,潜意识告诉我,我该回家了!
仿佛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往汽车站里走去,远远地,我看到了大巴客运车挡风玻璃上,那熟悉的地名,我无端激动了起来,那鲜红的大字,在冬日暖阳下,特别鲜活。
当熟悉的乡音从远处传来,我回过神来,羞愧难当,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客车站。
“黄枫林,你死到哪里去了?”田文慧来送朋友坐车回家,不料与我相遇。
我不想任何熟人看到我现在这副落魄样,我装作没有听见,掩面而逃。
田文慧追了上来,喊:
“黄枫林,你别跑啊,你的姐姐在到处找你!”
我一听说我姐姐在找我,步子迈得更大了。田文慧穿着高跟鞋,追不上我。
田文慧见追不上我,急中生智,喊:
“抢劫啊,抓小偷,别让前面的小偷跑了!”
我拼了命往前冲!
突然,我的脚被绊了一下,扑倒在地,眼前一黑,拳头和脚尖就像冰泡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赶紧护住了头,不敢反抗。有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把一只大脚踩在我的后腰上,还朝我身上吐了口痰。
他们有些激动,甚至义愤填膺,他们不仅把我当成了小偷,还把我当成了发泄的沙包,他们口中正义言辞,实际上是在我身上发泄着私愤,以至于,田文慧气喘吁吁跑到了,叫他们住手,也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招呼。
痛打落水狗,古来有之,今日越盛。
就算我是小偷,又没有偷他们的东西,他们何必对我如此这般痛恨,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何至于对一个小偷痛下拳脚,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何必下这般死手。
田文慧见打我的人不收手,急得又哭又叫:
“你们别打了!他不是小偷!他是我男朋友……我求求你们,别再打了!”
打我的人终于停下了,有个男人骂道:
“负心男人,更该挨揍!”
他又踹了我一脚。
田文慧蹲下来扶我,我没理她。我已经出尽了洋相,我才不在乎脸面了。
其实,我身上才开始感到了疼痛,我扑在地上,只是想缓缓。
田文慧蹲在我旁边,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会这样。”
真仆街了,还是很不雅观的,我爬了起来,抓着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点了支烟,看也不看别人的眼神,也包括田文慧,踉跄着向前走去。田文慧来扶我,我把她推开,我们中间马上扬起了一堆尘埃。
田文慧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我,欲言又止。
我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突然间,我却想到了田秋山,想到田秋山,我有些害怕,我担心我将来也会成为瘸子!
慌不择路,我居然又倒了回来,这是去开发区的方向,双向四车道,只不过,我刚才来的时候是走对面的人行道。原来,我一直在走回头路。
我回开发区去干什么?想到开发区,我无端地愤怒了!我转过身,却被田文慧拦住了。
“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
“我才不想管你,你知不知道,你姐姐派人到处在找你!你二哥知道你失踪了,也在托关系四处寻你,就差去报警了!”
“找我干什么?回去复读?明年还不是照样会落榜!”
田文慧叹了口气,看着我,摇了摇头,说:“田枫林,我求你了!刚才是我不对,我那也是一时心急……对不起啊!你要不要紧,我陪你去医院!”
我点了支烟,哼道:“我死不了!麻烦你告诉我姐,叫她们别找我了,我过得很好!”
“你这也叫过得很好!”田文慧冷笑着,道:
“我在这个地方呆了好多年,前几年,我们那里的男生还能在开发区进到厂,这两年,没有熟人,想进厂,门都没有。你在这边,要么去工地或石厂干苦活,要么只有在外面瞎混!你能混出什么结果?”
我无话可说,只顾吸闷烟。
田文慧舒了口气,说:“你要进厂你早跟我说,我们厂是做塑料的,我可以介绍你进去啊!”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想说话。
田文慧有些恼了,问:“你什么意思?像樽菩萨一样,一言不发,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扔掉烟头,向镇上的方向走,边走边嚷道:
“你回去吧,告诉我姐,我混出头了就回家!”
田文慧想拉我,我打开她伸过来的右手,可能是把她打疼了,她向我吼道:
“你还想逃,你知不知道,你爸爸都没了!”
我耳朵的蝉立马开始鸣叫,我头有点晕。我转过身,凶巴巴地盯着田文慧,一字一顿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田文慧不敢看我,她走到我面前,犹豫了一下,闭着眼睛,大声地对我说:
“枫林,你爸爸前个月就走了,大家都在找你!”
不可能啊?这绝对不是真的!我记得啊,我来这里找他的时候,他还差几天才满六十啊!我本来打算来陪他过六十大寿的,老家伙,你怎么躲去了其他地方了?你是不是感觉到我要来烦你,你就提前跑了?
黄百岁,我是你儿子黄枫林啊!你的幺儿满崽啊?你从小就嫌弃我,我还没有当着你的面叫你声“爹”啊!你怎么能像三年前一样,说走就走,又把我一个人扔下!
老家伙,你快回来啊!我都快记不清你的样子了,你要走也让我见你一面啊!……
我想哭,我哭不出来!
黄百岁的音容笑貌,还停留在三年多前,他在山神庙前的寒酸样,傻乎乎朝我笑呢……
我瘫坐在路边,一直傻笑,坐成了一樽佛!我的样子吓坏了田文慧,她也不顾形象,蹲在我的旁边,先是默默地守着我,见我一动不动,一个劲地傻笑,她似乎才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开始轻言细语地开导我。
当时,我的耳朵里只有“慈悲药”在叫,我听不见世界上任何声音,我只看到黄百岁站在云端,朝我傻笑,他的样子好傻,我也跟着傻笑!田文慧见我真傻了,就狠狠给了我两耳光。
田文慧的两耳光,把我耳朵里的蝉拍死了,我又可以听到了世界上的声音。
身后,车流在呼啸而过,田文慧把我搂在了怀里,在我耳边说:
“枫林,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一些!”
我却哭不出来!甚至,连眼泪,在这一刻也躲了起来。
下午的太阳往西走,我的家乡在那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个村庄叫黄家沟,黄家沟的山上,有我爹黄百岁的坟!
我抱着包,跟着太阳走去。
田文慧跟在我旁边,太阳停在下坑村的上空。
我抽了三支烟,终于缓了过来。我问:
“文慧姐,我爹是怎么走的?”
田文慧嘤嘤道:“老人家得的急病,听你姐说,是胃穿孔出血,去医院检查,肠子也粉烂严重,医生说,是长期服药造成的,发现晚了……我哥同你姐租了个车,一大家都赶回去了,刚到你家,你爸就走了!”
突然间,我想起了小时候,黄百岁给我屁股上打针,我似乎明白了我耳朵的问题根源。但是,我又不敢确信是不是因为打连霉素,才造成我耳朵里长“蝉”,因为小时候,一到夏天,我就喜欢泡在堰塘里,耳朵里总是喜欢生脓水。
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田文慧以为我又犯傻了,抓住我的手,关切地问:
“你怎么啦?没事吧?”
我摇摇头,傻笑,说:“我耳朵里有蝉叫声!”
田文慧一愣,道:“大冬天的哪有慈悲药!”
我笑了笑,道:“叫慈悲药是夏蝉,叫悲哟的是秋婵,叫完了的是冬蝉!”
田文慧以为我又犯傻,在胡言乱语,安慰我道:“我们厂还有一个星期才放假,明天我就去请假,我们一起坐车回家!”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回家,我没家了!”
田文慧推开我,道:“你不回家读书,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爹都死了,就算回去,也没钱读了!”
田文慧说:“我听你姐说过,你爹走之前,特意嘱咐过,要你俩个哥哥和你姐,供你读完大学!”
我点了支烟,说:“文慧姐,你也知道我家里情况,我大哥自己三个孩子,他自顾不暇。我姐和忠哥,他们这些年,供我二哥非常不容易,现在俩孩子……我不想拖累他们了!”
田文慧说:“你说的确实如此,你姐们这几年真过得不容易,现在小的那个又要上幼儿园,得人照顾,只靠我堂哥一个人挣钱,一家老少吃喝都恼火!不过,听说你二哥留学,不仅不花家里钱,每个月还有一千多美金,那将近一万啊,我们厂长的工资都才一万五呢!你二哥送你读书应该没问题!”
我叹了口气,道:“蛇大孔大。我也不怕你笑话,他真有钱,信用社欠那几千块早还了,那可是他读大学时借的!”
田文慧说:“你说得没错,听你姐说,你二哥找了个女朋友,有女朋友更得花钱了!”
下坑村就在前面,我看着开发区密集的厂房,叹了口气。田文慧以为我在为读书的事犯愁,向我笑道:
“黄枫林,要不我入个股,我送你读书!咋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