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朗月皎洁,银河群星璀璨,山风漫卷,带起满地黄叶,与寻常山头无异的嶓冢山此刻因为天界众人的在场而变得耀目生辉,斩魂阵法八方矗立着的五行剑之间流淌着围栏状的四层电荷,而那些随波逐流的电荷正绽放着绮丽的华彩虹光,中央坐镇的宝塔随着阵法灵暴的汇聚而缓慢旋转,七层塔身全亮,舍利散发红芒。
天界有名有号的诸位神仙将这方土地围堵水泄不通,众人的眼光皆集中在法阵里面困着的红衣女子身上,仿佛游客观赏兽笼里关着的野兽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角木蛟星臂抱黄金战剑,满面春风的道:“李天王,您这招声东击西来得甚妙。”
李天王面色如常的拿鹿皮擦拭着铁枪枪尖,摆了摆手道:“能够镇压住这个头号罪人,全仰仗大家的配合,在场的诸位都有功劳。”
太虚老祖遥遥对启渊招了招手,启渊快步上前,将他搀扶到众神队伍当中,笑意盈盈的问道:“祖师爷,我的演技如何,有没有骗到您?”
太虚老祖赞许的颔了颔首,又摇了摇头,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小子演技还成,只是开启阵法召唤他们来的速度有点慢,老身可是被你害得差点呜呼哀哉了的。”
斩魂阵内强大的仙力冲撞,一次又一次,崭新的衣衫被冲击而来的术法撕扯得千疮百孔,每一次撞击,没进皮肉,渗入筋骨,飞扬起来的血花沾染着尘土回落在身上,回馈给头脑的只有蜇痛之感。
然而,困在阵内的墨玉混不在意这些,脑子里还在一遍遍回忆启渊用力将她推向凭空出现的众人之时勾起的嘴角,眉梢噙着的虚假笑意,以及与众人无异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启渊,一代白泽兽神,平素与她私交甚笃,过去,两人常常因为喝茶还是下棋这般小事闹得大战一场,争得面红耳赤,但亲近的关系始终没有改变。
只因他体内尚未萌芽的鬼符珠,便以秽乱天庭的罪名被车裂,尸体发配蛮荒,前一世,他胸怀坐拥天下的壮志,亲自跑到大荒山来寻她,要求与她共同进击天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一早就知道,启渊对天庭积了多少怨,存了多少恨。
四御此番的举动是为荣耀、为四海苍生,为重建新秩序而战,而此时此刻,便是这样一个人竟选择靠拢他所仇视的天界,背叛了四御,背叛了心中的理想,也背叛了他们的友情。
想到这里,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如纸,不理会天界诸仙同仇敌忾的眼神,不理会法力冲撞所带来的伤痛,更不理会高处悬浮着的战车里玉帝跟西王母小人得志的模样,绵长而陌生的目光始终凝在重新穿回紫衣的银发人身上,久久不肯离去。
她如何也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投入敌人的怀抱。
启渊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来,缓步走到法阵前方,眼睛眯得细长,似是漫不经心的道:“小凤凰。”
“启渊,你……”
墨玉见他朝这边走来,双眸变得冰冷,只开了个头,便用力咬紧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事情已经发生,说多只会痛心更多。
“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既然大家都认为我是坏人,我就坏得彻底一点罢。”
启渊害怕与她对视,索性将头偏向一旁,不经意看到那抹玄色依然在风中伫立,好像还没有醒过神来,无数黄叶绕着那副身躯飞舞,给人以深秋般苍凉的感觉,忍不住低垂眼眸轻叹一声。
墨玉望着他有些别扭的形容,眼波微动,俯首沉吟半晌,复而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平静的轻声回道:“缘起而聚,缘灭而散,机缘自有天定,求仙之途漫漫,人各有志,我没什么想特别交代的,只希望你日后……好自为之罢。”
启渊默默聆听夹杂着些许无奈的话语,内里百味陈杂,为了表示归顺的决心,他用力脱下中指佩戴的玄武令,毫不怜惜的丢入泥土,又抬脚碾了碾,旋即仰面大笑道:“即便你这样说,我也不会感到愧疚,如今的天极四御不过徒有个虚名罢了,我启渊,自今日起与四御再无关联,小凤凰,言尽于此,后会无期!”
说完,他不再犹豫,掉头走向天界众人。
墨玉定定望着地面新添的鞋印,轻轻翁了翁唇,无声的回道:“三哥,再见。”
自从刚才亲眼目睹墨玉被关进九煞斩魂阵之内,赤炎就不敢再看去一眼,那一瞬,仿佛遭遇五雷轰顶,轰得他脑子,耳朵一同鸣响,胸口犹如压着千斤大石般沉重,巨痛难当,几乎要无法呼吸,更无法说出任何语言。
宿命轮回,时光兜兜转转。
相同的场景,相同的境遇,相同的抉择。
曾经他做错了,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伴随漫天燃起的大火魂飞魄散,香消玉殒,换来炎华洞里长达两万年的自囚悔过,漫长的等待,孤寂的煎熬以及蚀骨的疼痛。
这一次他绝不会弃她不顾,更不会让她一个人先走。
他用乾坤轮回盘换她归来,当然不是为了往事重演,而是要替她逆天改命,重新做回九天之巅的凤凰之神,拥有跟他永久相守下去的无尽寿元。
而天界却因存有私心,这么迫不及待的来破坏他的所有计划。
滔天的怒意如同疾风骤雨中的狂暴海浪般朝着五感袭来,听着周围道貌岸然的神仙们指指戳戳的话,想象着那些人唯恐事态波及自己的畏惧眼神,杀意一波接着一波涌起,掀翻心中所谓的大义,吞噬脑海里仅存的理智。
胜造七级浮屠的宝塔此刻却在杀生,他不由冷笑起来,染血的誓言才叫誓言,面对如此不仁不义的六界,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至此,他不再努力压抑逐渐爬升的魔气,任由它们占据自己的身心。
赤炎缓缓转过身,玄色的衣袍随风鼓动,松散的棕灰色长发展及腰际,狐狸眼里闪烁着幽幽红芒,额心的火焰印记呈现暗色,全身燃起浓烈的黑色焰光,七嘴八舌闲话的天界众人皆被他的模样吓得神魂出体,立刻闭紧了嘴巴。
嶓冢山的山顶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打旋起舞的风声,枯叶的沙沙声,山间的淙淙流水声,全体消失不见,喧嚣散尽,静谧得有些可怖的夜晚,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入耳,吐息的回响肆意震颤着这方土地。
先前还表现得平淡如水的启渊亦被惊得不清,不知谁家的小娃娃牵了牵他草色斑驳的衣袖,以极其细小的声音问:“他,他这是入魔了吗?”
启渊面色泛白,直愣愣盯着这个玄袍的男人,沉重的腿如何也迈不开歩。
赤炎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承影剑不复往昔的皎白圣洁之色,而是盈满混杂的黑气在内,他手执下垂的长剑,剑尖拖地,金星乱坠,剑身发出恐怖的嘶鸣,朝着启渊极其缓慢的,一步又一步迈上前来。
启渊被迎面而来的威压迫得额头生出一层冷汗,他轻盈的将攥住衣角的小娃娃护在身后,佯装沉定的挑眉问:“是准备杀了我吗?”
赤炎并没接话,继续迈着步子前行。
他动作轻盈的拭了拭汗,稳了稳心神,迎过去抿唇低低叹道:“即便你杀了我,她跟你也还是同样的结局,天命注定如此,只是你一直不肯承认……”
赤炎顿住脚步,以内劲扼紧他的咽喉,从齿缝里一字一顿道:“识趣的话,赶紧给我闪一边去,咱们的账容后再找你算。”说完,便松开了手。
启渊的脖子差点被这力道生生捏断,被放开猛咳了几声,原本还想说点风凉的话,但窥见他那副认真的神情马上全体咽了回去,只默默转头捏住吓得腿软的小娃娃肉乎乎的小手,俯下身低声的道:“这个人有病,咱们得站远一点。”
“有,有病?……”小娃娃眨巴水色大眼,惊讶的扬起眉毛。
“他得了疯龙病,而且病得不轻。”启渊屈指弹了弹他的额头,脸上的表情不再紧绷。
小娃娃偷偷觑了眼如同行尸走肉般掠过的赤炎,朝着启渊腿边靠了靠,小心翼翼的问:“那,那这个病会传染吗?”
启渊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无奈的扶额,随即嘴角噙起笑意,摸了摸他的头道:“会,比疫症传的厉害,所以咱们得站远点,明白了吗?”
小娃娃会意似的点了点头,苦着的小脸立刻变得笑逐颜开,扯着他的衣角随他站到旁边。
困在阵里的墨玉看到这一幕:“……”
启渊果然有这方面的天赋,宠辱不惊,任何时候都演技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