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陈凡蹲在北岭公路K17+300桩号的路基旁,手套蹭过防撞护栏上结的冰壳,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昨夜李婷发来的边坡位移数据截图在手机屏幕上泛着冷光,那根不规则的曲线像条吐信的毒蛇,盘桓在他心头。
“这冰碴子底下渗水?”村支书老周头用铁锹柄敲了敲路灯基座,混凝土裂缝里渗出的浑浊水渍已冻成冰溜子,“怪事,这段路基用的是防冻配方,不该渗水啊。”
陈凡扒开积雪,露出底下泛着青灰色的混凝土。省交通设计院的施工图纸上,这段路基标注着“冻胀不敏感区”,可眼前的路面已隆起拳头高的冰包。他摸出手机调出智慧公路监测系统,北斗形变数据每小时更新一次,但此刻屏幕上的曲线却诡异地断在了凌晨三点。
“马镇长说这段路由省里专家验收过,绝对稳妥……”路管所小王搓着冻僵的手,呼出的白雾蒙在安全帽的探照灯上。
“稳妥到监测系统都‘恰巧’故障?”陈凡用冰镐凿开冰包,浑浊的水流混着冰渣涌出,在雪地上洇出黄褐色痕迹,“去把李主任叫来,带上省地质局给的岩芯样本。”
镇公路管理站的铁皮房里,李婷将岩芯样本插进便携式检测仪,屏幕上的矿物成分分析图跳动着红斑:“这段路基的填料有问题,冻胀性黏土掺了30%以上!”她摘下防雾眼镜,哈气在镜片上凝成霜花,“设计文件明确要求用砾石土,这是典型的偷工减料。”
陈凡翻出半年前的施工日志,指尖停在“填料验收”那栏。监理公司的印章鲜红刺目,可眼前的岩芯分明是廉价的山坡腐殖土。他抓起桌上的对讲机:“通知县交通执法大队封存所有施工记录,让省质检站的人重新取样!”
门帘突然被掀开,马国富裹着貂皮大衣闯进来,带进的寒风卷飞了桌上的检测报告:“陈镇长好大威风!省里验收合格的工程,你说查就查?”
“合格工程会出现冻胀隆起?”陈凡将渗水的冰碴甩在验收文件上,水渍在“质量优良”的评语上晕开,“马镇长要不要解释下,填料检测报告上的砾石土怎么变成了黏土?”
马国富的司机把一摞文件拍在桌上,震得岩芯样本滚落在地:“这都是正规检测报告!你们弄个破仪器就想翻案?”
李婷弯腰捡起岩芯,断面上的草根还挂着冰晶:“正规报告会检测不出腐殖质?省地质局的x荧光光谱仪要不要现在过来做现场比对?”
深夜的探照灯把滑坡体照得惨白,省地质局刘院士团队的钻机轰鸣着穿透冻土层。陈凡裹着军大衣蹲在岩芯箱旁,看着取出的土样脸色铁青——连续三个钻孔都显示出填料掺假。
“这段路基底下两米全是冻胀性黏土,春融后必然大规模翻浆。”刘院士的助理小赵擦着镜片上的冰雾,“更麻烦的是边坡排水系统被碎石堵塞,山体地下水全渗到路基里了。”
李婷调整着地质雷达的参数,屏幕上突然跳出个空洞波形:“路基下方有直径三米的渗水腔!必须立刻注浆加固,否则再来场雪肯定塌陷。”
陈凡刚要开口,山道上突然射来刺目的远光灯。马国富的表弟带着十几个村民围上来,铁锹镐头在雪地里叮当作响:“大过年的钻俺家祖坟山,坏了风水你们担得起?”
老周头冲上前拦住人堆:“胡说!这荒坡埋的是俺太爷爷,当年修路迁坟早挪走了!”
“迁坟补偿款都没给够!”领头的光头汉子用镐头指着监测设备,“再敢动土,砸了这些破铜烂铁!”
陈凡打开手机闪光灯,照亮光头汉子衣领上的油污:“前年迁坟补偿款是镇财政直接拨付到户,银行流水需要调出来核对吗?”他往前逼近半步,军大衣肩章上的冰碴簌簌掉落,“还是说有人冒充村民,想阻挠重大安全隐患处置?”
人群后传来引擎轰鸣,县公安的警车顶灯划破夜色。治安大队长老刘钻出车门,呵斥声在山谷回荡:“阻挠抢险救灾要负刑事责任!都散了!”
注浆施工持续了三天三夜。陈凡守在呼啸的灌浆机旁,看水泥浆顺着导管注入地下空洞。李婷捧着保温杯过来,杯底沉着几粒枸杞:“省纪委监委暗访组到了,正在查填料供应商的招标记录。”
“马国富的小舅子名下那家建材公司,三年来中了十七个标。”陈凡翻着手机里的企业信用公示系统,“注册资本五百万,去年光是给镇政府食堂送土特产就花了八十万。”
山风卷着雪粒子砸在临时工棚的铁皮上,远处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李婷突然抓住陈凡的胳膊:“注浆压力不对劲!地下腔体可能连通着更大的溶洞……”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二十米外的路基塌陷出黑漆漆的巨坑,刚灌注的水泥浆像被巨兽吞噬般消失无踪。
省应急指挥中心的直升机降落在塌陷区旁,陈凡套着反光背心汇报险情:“初步判断是古河道遗址,地下喀斯特溶洞导致水土流失。建议启用省级地质灾害处置预案,调用物探设备全面扫描。”
现场总指挥、副省长张为民蹲在塌陷边缘,手电光柱照不见底:“你们镇里怎么发现隐患的?”
“多亏智慧监测系统预警,加上省地质局的技术支持。”陈凡指向正在架设的三维激光扫描仪,“李婷主任协调了清华大学的机载探地雷达,三小时就能生成地下三维模型。”
马国富挤进人群,貂皮领子上沾满泥点:“陈镇长这是小题大做!农村公路哪用得上直升机勘探?”
张为民站起身,雪地靴碾碎冰壳:“去年川藏线通麦段塌方,就因为忽略地下溶洞死了六个工人。陈凡同志,我给你们特批省地质灾害防治基金,必须把隐患彻底挖出来!”
七天后的专家论证会上,三维地质模型震惊四座。投影幕布上,蚯蚓状的溶洞网络贯穿整座山体,最宽处能吞下一辆卡车。刘院士的激光笔点在模型断层处:“必须改线绕行,原路线正好穿过古河道脆弱带。”
“改线要多花两千三百万,工期延长半年!”马国富的圆脸涨成猪肝色,“省里拨的专项资金早用完了……”
陈凡推开会议室窗户,山风卷着雪片扑在改线图纸上:“专项资金被挪用八百万给关系户发‘技术咨询费’,这笔钱追回来刚好补缺口——纪委的同志就在隔壁会议室,马镇长要不要当面算算账?”
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两名纪检干部出现在门口:“马国富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
改线工程启动那天,陈凡站在新勘测的垭口上。老周头指着远处盘旋的无人机感慨:“这铁鸟比风水先生厉害,把山肚子里的龙脉都照透喽。”
李婷调试着无人机的热成像镜头,显示屏突然跳出个红点:“咦?溶洞深处有热源反应,像是……人工建筑?”
陈凡凑近细看,热成像轮廓隐约显出方正的结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考古队的惊呼:“塌陷区下面发现宋代银矿遗址!省文物局要求立即启动保护性发掘……”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省长发来的短信在屏幕上闪烁:“青岩镇列为全省地质灾害防治示范镇,下月全国现场会在你们这开。”
山风掠过新铺的沥青路面,带着开春的潮湿气息。下一章:第一百章《矿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