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青岩镇北岭村的盘山公路上积着未化的残雪,陈凡踩着打滑的冰碴,伸手扶住歪斜的“村村通”工程告示牌。省交通厅跟班学习时的笔记本摊在塌方的路基旁,泛潮的纸页间夹着一张被泥水浸染的施工图纸,那是上月省公路设计院专家踏勘时留下的路线规划图。
村支书老周头攥着半截冻裂的混凝土试块,老棉鞋陷在泥浆里拔不出来:“陈镇长,新修的路基又塌方了!说好的水泥路,咋比俺家猪圈还稀松?”他跺着脚,溅起的泥点子在告示牌上“工程质量AAA级”的标语上糊出黄斑。
陈凡蹲身扒开塌方的土层,碎石和泥土的混合物里零星裸露出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筋。他摸出手机调出全省农村公路台账,系统显示北岭公路“2023年完成硬化改造”,可眼前新铺的路面已龟裂如旱田,防撞护栏的立柱歪斜得像是喝醉的衙役。
“县交通局拨的三百二十万专项资金,就修成这豆腐渣?”陈凡翻开镇路管所的验收报告,“压实度检测记录”上三十个工整的签名,连笔锋转折的力道都像是批量印刷的。
分管交通的副镇长马国富裹着貂皮大衣从越野车上下来,锃亮的皮鞋在泥地里踮着脚尖:“高海拔地区冻融循环厉害,有点破损正常……”
“正常?”陈凡用撬棍别开一段护栏底座,混凝土里赫然露出编织袋碎片,“马镇长小舅子供应的这批建材,是不是把建筑垃圾当级配碎石?”
全镇交通工作会上,马国富将“四好农村路示范镇”的铜牌拍得震天响:“北岭公路是省里脱贫攻坚重点工程,现在找茬是要断山货出山的命脉?”
陈凡将冻成冰坨的混凝土块砸在会议桌上,碎渣崩到马国富的保温杯上:“省质检站的报告显示,水泥含量不足设计标准的60%,钢筋抗弯强度只有国标的40%!”他点开行车记录仪视频,画面里施工队正往搅拌机里倾倒过期水泥,“连监理公司的印章都是pS的——这种路能过得了春融期?”
路管所所长擦着眼镜片上的水雾:“可能是高原紫外线破坏了建材……”
“紫外线?”李婷抱着平板电脑跨进会议室,登山靴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上周运输车侧滑坠沟,马镇长在通车仪式上剪彩的视频,需要我投到省交通厅内网吗?”
马国富的司机兼堂弟突然掀翻椅子,劣质人造革椅面裂开大口子:“你们这是诬陷!我们用的都是正规招投标的中标产品!”
“中不中标,让省里的专家验验货就知道。”陈凡拨通视频电话,省交通工程质量监督局的工程师出现在屏幕上,“张工刚验收过川藏线配套工程,让他看看咱们的‘示范’公路?”
暴风雪裹挟着碎石砸在临时工棚的铁皮顶上,陈凡带着村民抢修塌方的路基。李婷举着地质雷达扫描山体,突然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喊:“边坡有蠕动迹象,得立刻做格构梁加固!”
“联系县应急管理局调两车速凝混凝土!”陈凡的军大衣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让省地质大学防灾减灾系的师生来做风险评估!”
施工队工头抱着暖水袋吼:“零下二十度浇筑混凝土?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就会纸上谈兵!”
“掺防冻早强剂,搭保温棚,用蒸汽发生器养护!”李婷翻出青藏公路冬季施工手册,纸页在狂风中像白鸽振翅,“省交通厅上周调拨的纳米防冻材料——我联系他们派技术员带热风炮过来!”
马国富的连襟开着挖掘机堵在路口,铲斗里的积雪倾泻而下:“没有县局的复工令,谁敢动工就是破坏国家资产!”
陈凡亮出冻硬的红头文件:“省安全生产委员会半小时前将北岭公路列为重大安全隐患点——马镇长要不要跟央视《焦点访谈》栏目组探讨‘国家资产’的定义?”
五十多个村民举着“要活路不要死路”的木板围住镇路管所时,李婷正在调试北斗形变监测系统。她将传感器埋入滑坡体,电脑屏幕立刻跳出三维位移云图:“这套系统能提前六小时预警山体滑动,比人工巡查快三倍!”
几个老把式用赶山棍敲打监测终端:“铁疙瘩能比得过祖传的观山术?”
陈凡调出云南独龙江公路纪录片:“横断山脉用上北斗+遥感监测,去年雨季零伤亡!”
“说得好听,钱从哪来?”马国富的貂皮领子结满冰霜,活像只炸毛的猞猁。
李婷展开被雪水浸透的会议纪要:“农村公路智能化资金有一百二十万结余,县人大去年就批复了用于灾害预警——马镇长说这笔钱要‘统筹使用’,原来是在等山体滑坡建旅游索道?”
一个月后全省冬修交通现场会上,监测系统提前预警了边坡蠕动。当省质检站的压力试验达标时,陈凡突然切换大屏幕:“省审计厅专项审计显示,追回被套取工程款两百万元!”
观摩席上的马国富刚要摸向侧门,市纪委监委的同志已封锁出入口:“请马镇长解释下招标文件里的‘技术咨询费’。”
新铺的沥青路上,老周头摸着温热的融雪地埋管老泪纵横:“这黑金子路比石板路踏实多了,山货能赶早市卖鲜价喽……”
总结会上,省交通厅农路处处长摸着新装的智能路标感叹:“听说你们用碳纤维格栅加固了滑坡体?这个技术可以在西部山区推广!”
李婷正教养路工操作除冰机器人,冻红的脸颊在屏幕反光中像颗山楂:“其实加固方案是省地质局刘院士团队设计的,我们只是协调了施工机械……”
“协调就是保民生!”处长将批文拍在陈凡沾着沥青的笔记本上,“青岩镇列为全省智慧公路试点,配套四百八十万改造所有村道——要让山民踩着科技踏板奔小康!”
落日将雪山染成玫瑰金色,李婷的影子长长拖在陈凡的值勤表上。他想起半月前在省档案馆查县志时,瞥见李婷蜷在古籍修复室临摹清代《驿路图志》,窗外的夕照将她手中的狼毫镀成金红色,像一柄劈开迷雾的剑。
庆功宴后的深夜,陈凡独自巡查新装的路灯。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李婷发来的监测数据截图上,某段边坡的位移曲线突然诡异地跳动了一下。他蹲身查看路灯基座,混凝土裂缝里隐约渗出浑浊的水渍——那本该是绝对干燥的防冻层。
山风掠过林梢,发出类似呜咽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