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伯将马车赶回潘宅,夜色已经深了,洛阳城也开始了漫长的宵禁。潘岳和卫瑾先将卫璪卫玠安排到房中睡下,这才走出房门在庭院中坐了下来。
八月初秋白天气候依旧炎热,但到了夜间,便生出浸人的寒凉来。潘岳想请卫瑾和孩子们一起在寝房内安歇,卫瑾却执意不肯,潘岳便只好陪着她枯坐在院中。
“现在我只想知道,荣晦手里的那封圣旨究竟是不是真的。”卫瑾望着天上皓月,心中如火炭煎熬,“宫中的意思,究竟是只想将我父亲免官,还是真的要杀死卫家满门?”
潘岳没有答言。说实话,事情到了如此份上,他已经分不清擅自对卫瓘一家动手的,究竟是宫中那位深藏不露的皇后,还是荣晦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而处于关键位置的楚王司马玮,在听了岐盛和公孙宏的怂恿后,究竟是不是也在利用贾南风,以期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从杨骏、司马亮、卫瓘到司马玮,他们一个个如波浪般兴起又倒下,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如今的天子司马衷智力低下,不仅已经无力约束权臣,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职责如藉田仪式都无法履行。天子如此愚钝,大大损伤了臣子对皇权的敬畏之情,于是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就成了众人追逐的彩球,你踢一脚,我挥一拳,将本应和衷共济的朝廷变成了狼奔豕突的猎场。
而这一切更深的根源,就在于武帝司马炎猜忌司马攸,一意孤行要确立嫡长子即位的铁律。想到这里,潘岳心中烦闷,忍不住握拳狠狠砸在了身边的台阶之上。
“潘郎君?”卫瑾听见动静,转过头惊讶地呼了一声。
看着眼前女子娴雅的面容,潘岳掩饰般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曾经传言武帝想聘卫夫人你做太子妃,却不知为何还是聘了当今皇后?”
“哦,我那时蒙先皇和皇后相招,与当今贾皇后姐妹一起进宫游玩,我一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太子便聘了当今皇后为太子妃。”卫瑾避重就轻地回答。她自然不会告诉潘岳,她那时无意中瞥见了太子藏在花丛中偷窥的嘴脸,顿时心惊肉跳,联想起父亲常常抱怨太子不爱读书,便生出了宁可死也不当太子妃的想法。后来她终于嫁给了一个世家子弟,丈夫却不幸早逝,卫瓘便又将她接回了娘家居住,说要再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可如今她再度见到了潘岳,以后还真的能再找到如意郎君吗?
“潘郎君为何想起问这个?”卫瑾心中刹那间转了千般念头,掩饰地问。
“我在想,若是当年卫夫人当了太子妃,如今这天下大势,恐怕就完全不一样了。”潘岳感慨地回答。
卫瑾蓦地愣住了。若她当年不装病退出太子妃的挑选,以武帝司马炎对她美名的评价,太子妃的位子自然不会落到贾南风的头上。那么后来诛杨骏,召楚王,连带着自己父亲的重新启用和飞来横祸,是不是都完全可以避免了?所谓天下大势实在是荒谬,她一个闺中女儿小小的私心,竟会导致了后面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自己一家的悲惨境遇!想到这里,卫瑾只觉得整个天空都坍塌下来压住了自己,窒闷得无法喘息,终于埋头用双手掩住面孔,轻声啜泣起来。
“我明白卫夫人的感受,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影响着这个天下的走向。”潘岳没有试图阻止卫瑾的哭泣,只是幽幽地道,“明白了这一点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我现在知道,即使卑微如草芥,我依然可以奋力一搏,实现心中的志向。”
“潘郎君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卫瑾心中一动,用手帕擦去眼泪问。
“我的志向……”潘岳正要开口,守门的李伯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是夫人!夫人回来了!”
一听杨容姬平安归来,潘岳一跃而起,立刻冲到了门外。只听马蹄嘚嘚,杨容姬骑着一匹马已经来到了门前。
“你身子那么重,怎么还骑马?”潘岳一把将杨容姬抱下马背,心疼地擦着她额头上的细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还好,就是卫太保一家,都被那荣晦尽数杀害了!”杨容姬说到这里,蓦地看见卫瑾从门中露出的苍白的脸,顿时止住了悲声。下一刻,卫瑾的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李伯,快送卫夫人回房歇息!”潘岳赶紧吩咐了一声。转眼见杨容姬秀眉微蹙,嘴唇紧紧抿在一处,潘岳越发心乱如麻:“我就知道你在强撑!这会子是不是动了胎气,我这就去请大夫!”
“我真的没事,就算再好强,我也不敢拿肚子里的小檀郎造次。”杨容姬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潘岳眉心的皱纹,似乎想要将它们尽数抹平,“卫家两个小公子还好吧?我就知道,不补偿卫宣的人命,你终生都不得安宁,所以我拼劲全力,也会助你完成心愿。”
将头疲惫地埋进潘岳怀中,杨容姬喃喃地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我要我的檀郎,余生都能轻松自在,再不要背负什么重担。”
“好,我答应你,以后抛开一切,只为你和孩子而活。”潘岳抱着杨容姬走进院中,忽然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杨容姬问。
“把那块秦王府的令牌,扔进火炉里去!”潘岳酸溜溜气鼓鼓地道。
“听你的。”杨容姬笑着,毫不犹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