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东莱王以爵位压臣,那臣确实无话可说。”潘岳见司马蕤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便后退一步抱起双手,“不过臣记得东莱王的食邑不过五千户,而齐王的食邑却有两万户。齐王的爵位比东莱王为尊,那怎么处置温裕的尸体,还是要请教齐王的意思吧?”说着,他的眼睛瞥到一旁的齐王司马冏身上,却发现少年的身子下意识地一缩,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山奴,我不仅准备好了棺木,还在邙山上为温裕掘好了墓地,等天亮时城门开了,我们就可以出城去。”司马蕤没有理会潘岳,状若关心地拉起了司马冏的手,不出意料地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冷,“夜里冷,你身子又不好,就不要在外面吹风了。我们这就进屋里去,好好休息一下。”
“大哥……”虽然齐王太妃贾荃极为厌恶庶出的司马蕤,但司马冏自小和这个大哥一起长大,感情不可谓不深。“大哥,”司马冏又喊了一声,抽出被司马蕤握住的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外袍,“你还是把温叔叔放回原地去吧。”
“你说什么?”司马蕤只疑心自己听错了,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司马冏惨白的脸,“温裕不幸身死,大家嘴上不敢说,哪个心里不称赞他是个对父王尽忠的义士?他向来最疼爱的就是你,你如果不想收殓他的尸体,这大半夜的跑来做什么?”
“我只是听说刚死的人神魂还未远离躯体,想来祭拜一下而已。”司马冏似乎呼吸都有些窒涩,声音喑哑地道,“不过刚才檀奴叔叔说得对,我们如果收殓了他的尸体,少不得会被疑心成他的同党。大哥你固然不怕,可我还有母亲在堂,我不能连累了她……”
“是啊,我无父无母光棍一条,不像你还有母亲要尽孝!”司马蕤没有料到司马冏竟会和潘岳站在了一条船上,怔了一下怒道,“那你走开,我一个人来盛殓温裕。若是天子怪罪,不管是削爵夺位还是锒铛下狱,我一个人承担便是!”
“大哥——”司马冏抬起眼睛,看着满脸激愤的司马蕤,缓缓道,“你是我大哥,你做的一切怎么可能不牵涉到齐王府?所以就当你对我这个弟弟还有手足之情,就请你将温裕的尸体放回去吧。”
“放回去,任他被蝇虫吮血食肉,任他被风雨剥皮削骨,最后被碾压成众人脚下的泥泞,最终尸骨无存?”司马蕤怒极反笑,“山奴,虽然我从小什么都比不过你,但这件事,我还真的做不出来!”
“不,不会那样的。”司马冏似乎被司马蕤的诛心之语刺道,抚着胸口喘息了一下,勉力辩解道,“史上有前例,但凡弃市者不过曝尸三五日,三五日后朝廷都会恩准收敛。大哥耐心再等几天,到时候山奴必定和大哥一起厚葬温叔叔。对了,还有温叔叔家的一门老幼,也请大哥和我一起请托说得上话的大臣,请天子赦免他们株连之罪。”
“齐王殿下的说法,确实合情合理,还请东莱王殿下三思。”见司马蕤面现犹豫之色,潘岳在一旁适时道,“死者已矣,现下最关键的事情是保住温裕的家人。东莱王殿下若是能促成此事,温裕在天有灵,必定更加感激不尽。”
“所以大哥当务之急,是先保全自己,再设法营救温家老幼。”司马冏见司马蕤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当即朝司马蕤手下几个黑衣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温裕的尸体放回去!”
司马冏身体虚弱,先前说话一直气息低微,然而此刻一声呼喝,不知怎么的却让几个黑衣仆从心下一凛。他们请示一般看了看自家殿下,见司马蕤沉默不语,便放下抬着的巨大布包,打开油布,将温裕的尸体重新放回了东市正中的地上。
见司马冏用最恭敬的姿势五体投地向温裕跪拜,又伏在地上喃喃地不知祝祷着什么,司马蕤心里有些不自在——就算温裕是为父王司马攸尽忠而死,司马冏堂堂齐王之尊,做得也太纡尊降贵了些。瞥眼见潘岳不声不响就想离开,司马蕤心中一动,蓦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廷尉平先不要急着走,小王心里还有些困惑,想要请廷尉平解答。”
“夜深露重,殿下还请先回府休息吧,有什么问题改日再说。”潘岳疲惫地回答。
“改日?廷尉平是杨国丈眼中的红人,改日小王哪里还有机会与廷尉平当面讨教?”司马蕤的手上加力,仿佛铁钳一般将潘岳挟制得无法移动分毫,“我给温裕准备的棺木就停在前面一处民宅里,不如我们棺前夜话,一解小王心中疑惑?”说着他也不待潘岳回答,拉着他就往前走去。
“大哥,你要干什么?”司马冏原本还伏在地上默默祝祷,此刻却忍不住回过身来,担忧地问。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连个从人也不带,一会儿晕半路上怎么办。”司马蕤半是关心半是讥讽地一笑,随口吩咐一个仆从留下照看司马冏。司马冏犹豫了一下,终于将视线从潘岳身上转开,重新拜倒在温裕身前的尘土之中。
司马蕤并没有说谎,他果然为温裕购置了一具上好的棺木,停放在东市旁一座民宅的天井内。黑漆漆的棺木前,甚至还安放了温裕的灵位,两枝香烛在夜色中闪着黯淡的红光,却连自身附近的方寸之地都无法照亮。
直到此刻,司马蕤才狠狠甩开了潘岳的胳膊,对着手下吩咐道:“掌灯!”
东莱王少年气盛,脾气一向十分急躁。他一声令下,尽管手下仆从担心泄露行踪,还是不得不从屋内取来油灯,点亮后放置在灵案上。司马蕤斜眼见潘岳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暗暗揉着胳膊,不禁冷笑着补充:“还有笔墨纸砚,也一并拿来。”
见一切准备停当,司马蕤这才对潘岳道:“早就听闻廷尉平自小有神童之誉,才思敏捷文采盖世,如今小王想请廷尉平写一篇文章,还请不要推辞。”
他这番话言辞虽然客气,语调却满含讥讽。潘岳朝低矮的灵案下看了一眼,并没有跪坐用的簟席,毫无疑问司马蕤是想让自己直接跪在碎石地上写这篇“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