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贾荃嘴上推拒,脸上的笑容却怎么压也压不下来。两个人待侍女披上了大氅,便手拉着手走出了暖阁,沿着宜心园的鹅卵石小径走回王府的正房。雪虽然还没有停,但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满心都是两情相悦的欢喜,那凛冽的风雪刮在脸上,都化作了携手偕老的柔情蜜意。
回到贾荃以前居住的正房,司马攸立刻命人将这里重新洒扫,又将王府府库里历年收藏的珍宝贵器一应搬来,让王妃自行挑选。二公子山奴从书房下学归来,也一头栽进母亲的房中,小猴子一般在父母身边蹿来蹿去,不时引得司马攸和贾荃开怀大笑,竟是齐王府中久违了三四年的天伦之乐。
其乐融融之时,忽听外面有人来报:“天子有诏,请齐王到前殿接旨。”司马攸脸上的笑容一僵,当即问道,“传旨的是何人?”
“是侍中杨珧。”从人回禀。
“怎么又是这个姓杨的?”想起当年皇太后羊徽瑜薨逝时,杨珧逼迫司马攸更换丧服之事,贾荃的心里顿时腾上了怒气,“他来传旨,必定又没有什么好事!”
“山奴,好好陪着你娘,我去去就来。”司马攸安慰地望了望贾荃,换上衣冠,匆匆去往齐王府前殿。
压抑下对杨珧这位当朝新贵的反感,司马攸表情恭肃,端端正正地跪下:“臣司马攸,恭听天子圣谕。”
杨珧心中得意,笑着瞟了一眼这位对太子威胁最大的齐王,端着架子展开诏书,朗声念道:“敬天顺命天子有诏: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侍中、司空齐王攸,佐命立勋,劬劳王室,其以为大司马、都督青州诸军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礼,主者详案旧制施行……”
诏书后面还有很多话,无非是褒扬司马攸的仁孝,宣示天子司马炎对这位嫡亲兄弟的恩赐,但是司马攸已经听不太清楚了。杨珧一字一顿的做作口音仿佛一道又一道霹雳,带着令人耳聋的声响和令人目盲的闪光,让司马攸一时有些恍惚——天子司马炎的意思,是要将自己赶出洛阳,流放到青州去吗?他自幼生活在洛阳,亲朋故旧、父母陵墓都在洛阳,此刻天子却要剥夺他所有的一切,以一个冠冕堂皇的身份将他放逐到一个边远陌生的地方去?原来自己多年来一味的退让、父母临死时的叮嘱,还有嗣母羊太后的生命都换不来大哥司马炎的信任,所以当贾充——世上最后一个可以遮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一死,大哥就迫不及待地下手了。哦,对了,他早已不是自己的大哥,而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对天子而言,宝座边绝不容许任何潜在的威胁存在,哪怕自己再忠心、再恭敬、再逆来顺受如履薄冰,只要自己活着,就永远无法消除天子的疑忌之心。
“诏书宣读已毕,请齐王奉诏,准备前往青州就任吧。”见司马攸只是怔怔地跪在地上,显然被这道猝不及防的诏书打得懵了,杨珧心中不由生出促狭的兴奋。他将诏书交到司马攸手中,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青州乃是天下重镇,臣先恭喜齐王了!”
“杨侍中圣旨宣读完了吗,读完了就请回去禀告天子,齐王绝不会离开洛阳!”一个声音蓦地从屏风后面传来,眨眼间,杨珧的视线中已出现一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女人,柳眉倒竖,正是齐王妃贾荃。
“大胆!”杨珧吓了一跳,赶紧求救般望向司马攸,“齐王殿下,这……”
司马攸捧着圣旨,转过身深深盯着贾荃,见她双颊气得绯红,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殷切而担忧地盯着自己,不禁心中一痛,沉声道:“来人,王妃疯疾未愈,赶紧带她到后宅养病!”
“不,我没有疯,这道诏书必定是奸臣挑唆天子所为,以为我父亲死了,他们就可以明目张胆迫害你!”贾荃先前一直在屏风后偷听圣旨,只觉再怎么努力压抑,心中的怨怒依然如火焰一样蹿上,烧得她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再也无暇去思量任何后果。她奋力推开两个想来搀扶她的婢女,亢声叫道:“桃符,你一生根基都在洛阳,千万不能离开!否则那些宵小之辈得了空隙,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阴毒法子除掉你……”
“齐王妃罹患疯疾多年,胡言乱语,让杨侍中见笑了。”司马攸没再理会贾荃,转而向目瞪口呆的杨珧赔罪。这番言辞落在贾荃耳中,恰正是火上浇油,让她脑子里一片轰然,望向司马攸的目光却越发绝望:“我没疯,我没疯!桃符,你千万不能奉诏离京,一旦离开洛阳,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会被他们害死的!”
“人都死了吗?还不赶紧将齐王妃带下去,把太医开的药让她服了!”司马攸怒喝一声,一旁战战兢兢的内侍婢女们顿时一拥而上,强行将贾荃往后宅拉去。贾荃奋力挣扎,却挣不过众人,怒到极处反倒大笑出声:“我不喝药,我不喝药!我要是真的疯了就好了,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么多年处处忍让,束手待毙!‘君子可欺之以方’,你要做君子,就等着被人欺负到死吧……”
“齐王殿下,这个……教臣怎么回复天子才好呢?”杨珧听到贾荃放肆的笑声渐渐远去,故意搓着手问司马攸,“还有齐王殿下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前往青州赴任?”
“这个不劳杨侍中费心,小王自然会亲自上书天子,代王妃请罪。”面对杨珧的步步紧逼,司马攸的脸上仍然是一派温文端雅,却不知怎么的让杨珧渐渐心虚。他不敢再追问下去,向司马攸行礼告辞,回宫中向司马炎复旨去了。
直到杨珧走得远了,司马攸才伸手狠狠掐住了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一片片都是黑翳。他勉强定住心神,想要回后宅去探看贾荃的情况,才走了两步却再度停下。一旁的侍从只看见齐王伸出一只手在身边茫然地抓了两下,随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而那卷一直握在他手中的圣旨,也骨碌骨碌地滚出了老远,白纸黑字,仿佛一只只仰望天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