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赵亚楠心中的感受,恰似电视里那些婚后把农村父母接到城里生活的情节,那般真实又无奈。望着一旁的老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赵亚楠看在眼里。老爹在这城里,浑身透着不自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在诉说着不习惯与不自由。
赵亚楠满心焦虑,脑海中反复盘算着:明天究竟该如何打发老爹?今天还好有何三一直陪着,才勉强让老爹不至于太过无聊。可如今,自己实在不便外出陪伴老爹。这城里看似繁华,娱乐方式却少得可怜。其实她爹才40多岁,只是山里穷苦加上最近过度忧伤,看上去很是苍老。想给老爹寻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唠唠嗑、解解闷,思来想去,自己在这城里认识的人屈指可数。
提到徐掌柜,赵亚楠心里一动。徐掌柜稍微比老爹小一点。但年龄差不多,本是个合适的人选。可徐掌柜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到了晚上,店里生意火爆,根本抽不出时间。夜幕一降临,老爹就只能孤零零地窝在房间里。
好在老爹平日里喜欢看书,这小楼里恰好还有几本书,勉强能让他打发时间。不然,这漫长又无趣的日子,可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赵亚楠的思绪还在飘荡,不由自主地又想起现代生活的便利。要是在现代,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开车载着老爹四处逛逛,那该多惬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顿火锅,热热闹闹,饭后还能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公园散散步。在现代,想去哪儿,一两个小时的车程也就到了。哪像现在,出个远门,骑马都得跑上好几个小时,路途遥远又颠簸。
赵亚楠斜倚在雕花床边,抬手轻轻褪去绣鞋,身姿缓缓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之上。她的双眼直直地望向帐顶,脑海里似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不断浮现。她时而皱眉,时而轻叹,满心忧虑无处可诉。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无尽的思索中,她的眼皮愈发沉重,意识渐渐模糊,终是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晨,暖烘烘的阳光如轻纱一般,透过雕花窗户,悄然洒落在屋内。光线轻柔地在地面上勾勒出斑驳的光影,一点点蔓延,直至照到了赵亚楠的床榻前。赵亚楠在这温暖的抚摸下,缓缓转醒。她慵懒地翻了个身,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慢悠悠地坐起身来。
而此时,老爹早已起身,正坐在外间。他深知自己女儿向来没有早起的习惯,便没有去叫醒她。看着女儿即将成婚,嫁入王府,他的心中满是担忧。想到女儿日后要在那深宅大院里生活,他的眉头不禁紧紧皱起,眼神中满是关切与不安。不知到了王府,面对那些复杂的规矩和人际关系,能不能习惯,会不会受委屈。
其实,在老爹心底,他打从骨子里更希望女儿能与青松那孩子结成连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虽没听到青松把喜欢唤男的心意说出口,可那些藏在眼神里、藏在细微举动中的情感,他这个过来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是打心底里喜欢青松这孩子,踏实又上进,如今还去学医了,将来肯定有一番作为。
再说了,青松家离得近,想看闺女的时候,抬腿就能去见上一面,多方便啊。哪像现在这样,女儿一旦嫁入王府,出趟门动辄好几个月,想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这阵子,他整日提心吊胆,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夜里都睡不踏实。没想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差点成真。
好在那只是虚惊一场,是个幌子罢了。要不然,他真怕自己承受不住,熬不到哑弟成家的那天。现在回想起来,他依旧心有余悸,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胸口,像是要把那段担惊受怕的日子彻底拍走 。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驱散夜的凉意,李婶就带着几个小丫鬟在厨房忙碌开了。不一会儿,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摆满了桌,丰盛的早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老爹坐在桌前,面对这满桌美食,却有些拘谨。他下意识地想向李婶打听些事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李婶跟了王爷好几个年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门儿清。就算老爹问,她也只会守口如瓶。不过话说回来,老爹其实也没真想刨根问底。
吃完早饭,赵亚楠瞧见老爹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老爹终于开了口:“唤男啊,爹还是打算回去。想来想去,还是回山里自在,安安静静地过几天舒坦日子。你现在跟着王爷,往后想回山里看爹也方便,爹在这儿实在住不惯。”
赵亚楠着实没想到,老爹今天就提出要走。她本以为,怎么着也能让老爹多待个三四天。看着老爹坚定的神情,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老爹见女儿面露难色,又怕给她添乱,接着说道:“你看你婚期还有十多天呢,要不爹先回去。等你需要爹的时候,一句话,爹立马就来。在这儿,爹总怕一不小心就给你惹出些麻烦。你瞧老三,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法总陪着我。我一个孤老头子,还是回山里更自在。”
赵亚楠看着老爹,几日相处下来,老爹精神确实恢复不少。思索片刻后,她应道:“那行,我安排安排,让阿武送您回去。”
青石板路上飘着晨雾,赵亚楠站在小院二楼的雕花窗前,看父亲蹲在小院门口捆扎包袱。那包袱皮是她去年托人捎回山村的月白水锦,如今已洗得泛白,裹着父亲来时带的山核桃和半块没吃完的灶糖。
“阿爹,再住几日吧。”她捏着帕子下楼,却见父亲鞋面上的补丁被他连夜用新麻线细细缝过,针脚歪歪扭扭——定是借着烛火摸黑补的。老人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未褪的疲惫,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在晨光里格外刺眼。
父亲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又擦,仿佛那身半旧的青布衫能蹭掉满袖的局促:“山里头的庄稼该去看看,后山的野栗子熟了……”话音未落,巷口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父亲猛地转头,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彩绘拨浪鼓,像被惊到的山雀般缩回手。
赵亚楠喉间发紧。自父亲两日进城,每日都像被捆住翅膀的山鹰:对着雕花床栏不敢躺,碰着青瓷茶盏指尖发颤,老人忽然轻声说:“你娘走那年,你才这么高,蹲在灶台边吹火,灰扑得满脸……”
青布篷车停在小院门口,木轮裹着的铁皮与石板路相碰,发出细碎的咣当声。阿武正蹲在车辕旁,往车板上垫半旧的棉褥——那是赵亚楠昨夜特意吩咐的,说路途颠簸,爹的腰落了病根。车尾部捆着三只酒坛,坛口用桑皮纸封着,阿武贴心地绕了红绳,倒像是哪家嫁女的喜礼。
赵亚楠抱着漆盒从楼上下来,盒里码着三支银簪,刻着缠枝莲的纹样,是她从楼上的赏赐匣里挑的最素净的款式。旁边放着几匹月白粗布,边角染着靛蓝小花,原是给自家用的,此刻叠得方方正正,用草绳捆成小包袱。“给雪梅嫂子的虎娃带了蜜饯,”她指着车辕边的竹篓,里面装着油纸包的冬瓜糖、芝麻酥,还有阿武硬塞的十根肉肠,“别让孩子们一下子吃完,免得坏了牙。”
父亲站在车旁,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车辕上的铜饰,像是在摸山里的老槐树。听见女儿说话,忙不迭点头,却在看见她手里的漆盒时慌乱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留着嫁……”话到半截突然哽住。
“不过是寻常物件,”赵亚楠笑着把银簪塞进父亲手里,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像摸到山核桃的纹路,“婶娘待我如亲闺女,大哥又帮我照顾爹,这些都是该当的。”她又拎起那匹靛蓝粗布,“这布耐洗,给春草她们做衫子,山里露水重,浅颜色经脏。”父亲还想推辞,她却已转身打开另一只木箱,取出一套簇新的青布衫——衣领和袖口都滚了细边,是她瞒着父亲让镇上绣娘做的,针脚细密得能骗过山里最巧的手。
“我托人给地方做了几身新衣裳,”她将衣裳往父亲怀里塞。父亲耳尖发红,像个被抓包的孩童:“山里人穿不惯细针细缕,这布……”“就当是给您上山时穿的,”赵亚楠打断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飞檐下的燕,“给您的银子舍不得花,这衣服也别啥不得穿,以后的日子好着,您放心吧。”
阿武已将礼物装车完毕,酒坛在车尾晃出细碎的响声。
“该走了,日头晒着车辕了。”父亲突然出声,嗓音比平时低了八度。赵亚楠这才发现他眼眶发红,忙不迭眨了眨眼,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角的白发。
“到你大喜那日………………”父亲踩着车辕的脚突然顿住,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山桃花,“你娘生前说,这花泡在酒里,能染出最好看的胭脂。”赵亚楠鼻子一酸,原来有些记忆,不必言说,早已刻在骨血里。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远时,赵亚楠还站在原地,望着车尾摇晃的酒坛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