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五年十二月,垓下的风卷着残雪掠过楚军大营时,虞姬正在给项羽梳头。乌木梳子滑过他鬓角的白发,她想起初见时那个在会稽郡扛鼎的少年,发间还沾着江边的芦苇花。
“大王该用饭了。”她将煮好的粟米粥端上桌,碗沿凝着薄冰。项羽盯着案上的地图,指尖叩着彭城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韩信这小子,当年在我帐下连执戟郎都做不好,如今竟敢用十面埋伏?”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是他的乌骓在啃食冻硬的草根。虞姬摸了摸腰间的玉珏,那是项羽在咸阳宫替她摘的,刻着“虞”字的一面已被摩挲得发亮。远处传来楚歌,她听出是《采葛》的调子,却被唱得凄凉悲切:“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又是汉军的攻心计。”项羽灌了口冷酒,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战袍上烫出个印子,“当年在巨鹿,章邯的二十万秦军也没让我皱过眉,如今这四面楚歌...”
他的声音渐低,虞姬看见他盯着案上的酒樽发呆——那是刘邦送的和田玉樽,前日使者来谈“中分天下”时,被项羽砸在帐外。玉樽磕出道裂痕,像极了他此刻眼底的血丝。
“妾听说,”她轻声开口,替他斟酒,“汉王答应,只要大王卸甲,便封您为楚王,永镇彭城...”
“住口!”项羽猛地起身,腰间佩剑磕在案几上,“我项氏世代为楚将,岂会向市井无赖称臣?当年在鸿门,我若听亚父之言杀了刘邦,何至于此!”
剑鞘上的饕餮纹映着牛油灯,虞姬想起范增临走时咳血的帕子,上面染着暗红的血,像极了她绣在项羽战袍上的楚国旗纹。帐外忽然传来骚动,她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年轻士兵被押进来,腰间挂着的不是楚军的青铜剑,而是汉军的环首刀。
“启禀大王,这小子想逃!”执戟的卫士踢了踢士兵的膝盖。那人抬头时,虞姬看见他眼角的泪痣——去年她在彭城见过这少年,他娘被秦军杀了,哭着要参军报仇。
“我娘...我娘还在沛县...”少年泣不成声,“汉王说,降者免死,还能领粮回家...”
项羽的弯刀“铮”地出鞘,刀刃映出少年惊恐的脸。虞姬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大王,如今军心不稳,若杀了他...”
“军心?”项羽转头看她,眼神像淬了毒的箭,“你何时也学会妇人之仁了?”刀光闪过,少年的血溅在虞姬裙角,像极了她早晨插在鬓边的那朵红梅。
深夜,虞姬独自走出帐外。月光落在垓下古战场上,白骨堆得比城墙还高,她听见远处汉军大营传来的刁斗声,一下下撞在心上。乌骓忽然发出悲鸣,她走过去,看见它正在啃食冻硬的枯草,眼角挂着冰晶。
“乌骓啊乌骓,”她伸手抚摸它的鬃毛,“当年你跟着大王破釜沉舟,如今却要困死在这荒野里...”话音未落,便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
“夫人可知,大王今夜哭过?”是钟离眛的声音,这位楚军名将的铠甲已破破烂烂,脸上还沾着血污,“他坐在帐内,握着剑鞘上的‘项’字刻痕,像个孩子似的掉眼泪。”
虞姬转身,看见钟离眛手里攥着块碎玉,正是项羽从不离身的护身符。玉上的龙纹缺了一角,她想起彭城兵败那日,项羽为了护她突围,用这块玉砸向汉军骑兵。
“明日决战,”钟离眛将碎玉塞进她手里,“请夫人劝大王往阴陵方向突围,那里有臣埋下的粮草。”
她攥紧碎玉,棱角扎进掌心:“那你呢?”
“臣留在这里,”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替大王挡些时辰。”月光映在他脸上,虞姬这才发现,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眼角已添了细纹。
天快亮时,项羽终于睡了。虞姬替他盖上锦被,看见他眉心紧蹙,像极了当年在会稽,听说叔父项梁战死时的模样。案几上放着他的铠甲,鱼鳞甲的缝隙里还沾着陈年血迹,她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忽然摸到夹层里的东西——是片褪色的丝帕,上面绣着“虞”字,是她及笄那年送的。
“虞姬,”项羽忽然睁眼,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柔软,“等回到彭城,我给你盖座华美的宫殿,比咸阳宫还气派,可好?”
她低头看着他,晨光落在他脸上,让那些伤疤显得柔和了些。她想起他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想起他分封诸侯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他在鸿门放走刘邦时的不屑一顾。
“好。”她轻声说,替他系紧铠甲,“妾等着大王,衣锦还乡。”
楚军突围在辰时开始。虞姬坐在项羽身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像战鼓般沉稳有力。乌骓踏过结冰的河流,马蹄下溅起的水花很快凝成冰晶。她回头望去,看见钟离眛带着三百亲卫冲向汉军,他的红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朵盛开的血莲。
“夫人抓紧了!”项羽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她攥紧他腰间的玉带,触到上面的盘龙纹——那是范增送的,说“得此玉带者得天下”。如今盘龙的眼睛已被磨得发亮,却依然没等来属于它的天下。
汉军的箭雨袭来时,虞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项羽挥刀砍断射来的箭矢,刀刃上的缺口又添了几道。她看见他的左肩上渗出鲜血,却不知是何时中的箭。
“大王,您受伤了!”她惊呼。
“小伤。”项羽头也不回,“等杀出重围,你替我包扎。”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极了当年在江东,他带着她骑马射猎时的轻松。
阴陵的路越来越窄,两边是高耸的山壁。虞姬忽然想起钟离眛的话,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那是防身用的,刀刃上淬了剧毒,她早已想好,若被汉军捉住,就用它了结自己。
“前方无路!”探路的士兵突然惊呼。项羽勒住缰绳,乌骓前蹄腾空,发出悲壮的长鸣。虞姬抬头望去,只见眼前是片茂密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在地上织出斑驳的阴影,像极了汉军的军阵。
“是韩信的埋伏!”项羽握紧刀柄,“当年在汉中,这小子就用竹子做过弩箭...”
话未说完,万箭齐发。虞姬感觉有什么东西撞在背上,火辣辣地疼。她低头,看见鲜血浸透了衣襟,在月光下泛着黑红——原来中箭的不是项羽,是自己。
“虞姬!”项羽的声音像被雷劈过的树干,“军医!快叫军医!”
她想笑,却咳出血沫。指尖摸到箭杆上的标记,是汉军的“汉”字烙痕。远处传来韩信的笑声,混着楚歌的旋律,她忽然想起当年在咸阳宫,看见的那幅《九歌图》,湘夫人的衣袂上,也有这样的血迹。
“大王,”她抓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掌心,“还记得咱们在江东的誓言吗?”
项羽看着她逐渐涣散的眼神,忽然想起初见时的场景——她站在江边,手里拿着束菖蒲,发间别着朵野花,笑着问他“要过江吗?”
“记得。”他声音哽咽,“你说要陪我看遍楚地的山山水水。”
“那就够了。”她松开手,任由身体倒在他怀里,“妾先走一步,在奈何桥等大王。”
乌骓忽然悲鸣着跪下,虞姬听见项羽的哭声,像困兽的低吼。她想伸手替他擦泪,却再没力气。最后一眼,她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像极了江东的晨雾,那年他们就是在这样的雾里,踏上了争霸天下的路。
汉军围上来时,项羽抱着虞姬的尸体,像尊石像。他摸出她腰间的玉珏,上面“虞”字染了血,却依然清晰。远处传来刘邦的劝降声,他抬头望去,看见汉王车架上的华盖,忽然笑了——那华盖的颜色,和虞姬绣在他战袍上的楚旗,一模一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他轻声吟哦,将玉珏放进虞姬手心,“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剑光闪过,血珠溅在虞姬脸上,混着她未干的泪痕。乌骓长嘶着扬起前蹄,踏碎了满地霜华。远处的楚歌停了,天地间只剩风声,像极了当年在乌江畔,虞姬听见的,那首未唱完的《垓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