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三寒假期间,致远坐在李浮生书房的老榆木桌前,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窗外槐花正盛,甜腻的香气透过窗纱飘进来,混着墨香,在房间里浮动。
\"父亲来信说希望我考研。\"致远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李浮生正在批改学生的作业,闻言放下朱笔:\"你自己呢?\"
致远的目光落在墙角那摞手稿上——那是他这两个月写的玄幻小说,已经积了厚厚一沓。
\"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的木纹,\"我其实想写小说。\"
暮色渐沉,书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李浮生没有点灯,任由阴影慢慢爬上墙壁。
\"人生是你自己的。\"许久,先生才开口,声音像远处传来的钟声,\"只要想清楚后果,便去做。\"
致远猛地抬头,没想到先生会这样说。
月光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窗棂,在先生的白发上镀了一层银边。
接下来的日子里,致远开始了他的写作。
在家里,没事的时候就在房间里尝试写作。
在私塾,每天课后,呆在宿舍在笔记本上涂涂改改。
他观看有名小说的文风,尝试各种叙事手法。
李浮生偶尔会看到他埋头写作的样子,但从不打扰。
直到有一天,致远兴冲冲地拿着新写的章节来请教,先生才在看完后轻轻点了点稿纸:
\"文从己出,方为上乘。\"
致远怔住了。
那天晚上,他把之前写的内容全部重读了一遍,终于明白先生的意思——可以借鉴观摩,但要有自己的风格。
致远将精心修改的稿子投给了城里的一家小出版社。
等待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去传达室查看回信。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他收到了那封薄薄的信函。
信很短,编辑客气地称赞了他的创意,但明确表示\"暂不符合出版要求\"。
随信附上的读者反馈表上,\"情节平淡文笔青涩\"等评语。
那晚,致远独自坐在宿舍楼顶,望着满天繁星。
他将稿纸一页页翻过,突然笑了——原来自己的文字,在星空下显得如此苍白。
但他并没有放弃,仍旧每天续写着。
直到顶四开学前的暑假,致远把所有的稿纸收进木匣,锁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家里的书桌上,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考研资料。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时,他已经在背诵词语;夜深人静时,台灯下依然是他伏案演算的身影。
李浮生某日来访,看见他桌上成堆的参考书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决定了?\"
致远停下笔,抬头笑了笑:\"嗯,先做好眼前的事。\"
窗外,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考研结束后的那个冬天格外寒冷。
致远裹着旧棉袄,在租住的小屋里继续写着他的小说。
手指冻得发僵时,他就对着掌心呵口热气。
投出去的稿子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收到的回信也总是婉拒。
但他依然坚持着,在每一个没有课业的夜晚伏案疾书。
顶四下学期刚开学,考研成绩公布了。
致远站在公告栏前,从上到下反复看了三遍,最终确认自己的名字不在录取名单上。
雨水顺着公告栏的玻璃滑下,模糊了那些黑色的字迹。
他站在雨中,手中的伞忘了撑开。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出奇地好。
致远穿着私塾给的学士服,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
他笑容灿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包里还装着那封来自心仪研究院的拒信。
回到水形村的那个夏天,蝉鸣声比记忆中更加刺耳。
李浮生的小院里,新栽的茉莉开得正好。
致远坐在熟悉的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茶杯。
\"考上也好,没考上也罢,\"李浮生给他续上茶,\"多条路未必是坏事。\"
茶是今年的新茶,带着微微的苦涩。
致远望着杯中舒展的叶片,轻声道:\"我知道的,先生。\"
七月中,致远收拾行囊去了其它郡。
离家的那天清晨,母亲偷偷在他行李里塞了一包桂花糖,父亲则破天荒地送他到村口,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临郡的日子并不容易。
起初他住在廉价客栈,每天奔波于各个招聘会。
一流顶级私塾的文凭让他获得了不少面试机会,但缺乏经验的短板也暴露无遗。
有次面试失败后,他在雨中走了很久,西装裤脚沾满了泥点。
深秋时节,致远终于在一家书局找到了工作——负责校对和编写一些地方志。
薪水不高,但足够他在城郊租一间小屋。
每天下班后,他依然坚持写作,只是不再急于投稿。
窗台上的稿纸越堆越高,偶尔被夜风吹散,像一群白鸽在房间里飞舞。
除夕夜,致远给李浮生寄去一封长信,信末写道:\"学生如今明白,人生如行舟,不进则退。”
“虽未能至心之所向,亦不敢负先生教诲。\"
随信附上的,是一本崭新的地方志,扉页上印着\"校对:李致远\"几个小字。
时光如溪水般静静流淌,转眼间致远已在临郡工作了五个年头。
又是一年春节将至,他裹着深灰色的棉袍回到水形村,衣襟上还沾着书局特有的墨香。
村里的小路依旧蜿蜒,只是多了几户新盖的砖房。
致远提着年货走在路上,迎面遇见的村民热情招呼,他也只是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底却不见波澜。
李浮生的院子还是老样子。
青石板上覆着薄霜,那株老梅树又长高了些,枝头已经冒出零星的花苞。
先生正在廊下煮茶,白气氤氲间,看见致远进门,眉眼间顿时舒展开来。
\"回来了。\"李浮生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致远行礼坐下,动作一丝不苟。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临郡的云雾茶,听说对咳嗽有益。\"
两人寒暄间,隔壁的王婶来借筛子。
致远起身相迎,脸上的笑容礼貌而疏离,声音平稳。
待王婶走后,李浮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
\"你如今待人,倒是平淡。\"
致远正往火盆里添炭,闻言手指一顿:\"冷淡些,心思反而清明。\"
炭块落入盆中,溅起几点火星,\"就像先生这样,不是很好么?\"
李浮生没有接话,只是将新沏的茶推到他面前。
茶汤澄澈,映出致远平静无波的眼睛。
\"还在写那些小说吗?\"沉默片刻后,李浮生换了个话题。
\"偶尔写写。\"致远抿了口茶,\"书局工作忙,只能趁休沐日动笔。\"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投过几次稿,依旧没什么反响。\"
窗外飘起细雪,一片雪花粘在窗棂上,久久不化。
李浮生望着那片雪花,突然问道:\"可曾后悔?\"
\"不曾。\"致远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后悔后悔无法改变以定的现在。\"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茶杯边缘,\"就像先生常说的,覆水难收。\"
“但我不会忘记过去带给自己的警醒。”
火盆里的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致远的目光投向院中那株老梅,继续道:\"写作于我,本就是思想的出口。”
“有人欣赏固然好,无人问津也无妨。\"他转头看向李浮生,眼神清澈而坚定,\"至少我做了我想做的事,这就够了。\"
李浮生怔了怔,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般向致远示意:\"善,你倒是比我想的通透。\"
致远也微微一笑,\"都是先生教得好。\"
暮色渐浓,雪也下得密了。
致远起身告辞。
李浮生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
年轻人的步伐稳健而坚定,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清晰笔直,没有一丝踌躇。
李浮生轻叹:\"独子、朋友、转学、小说……\"
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廊下那杯喝了一半的茶,还冒着丝丝热气,证明方才的对话并非幻觉。
时光如常流转。
在父母再三催促下,致远娶了县里一位女子。
姑娘模样清秀,性子温婉,虽不是他曾经幻想过的红颜知己,却也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婚礼那日,他穿着大红喜袍,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在众人祝福声中完成了所有礼节。
婚后的日子如溪水般平静流淌。
娘子每日早起为他准备朝食,傍晚在门前等候他归家。
她不懂他那些写在纸上的故事,却会细心地将散落的稿纸收好;不明白他为何总对着窗外发呆,却记得在案头常备一盏新茶。
渐渐地,致远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偶尔也会在休沐日陪她去集市挑选布料,或是与她谈及自己的故事。
孩子出生在腊月。
那日风雪很大,致远在产房外站了整整六个时辰,听着里面妻子痛苦的呻吟,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当稳婆将裹在襁褓中的婴孩递到他手中时,那双清澈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走进李浮生书房时的模样。
三日后,驿站送来一个包裹。
打开层层油纸,里面是一个银质长命锁,锁面刻着\"平安康泰\"四个小字,背面是精细的松鹤延年图。
锁链上挂着张小纸条,只有简单一行字:\"愿此女一生顺遂。——浮生\"
女儿大些后,致远将长命锁轻轻戴在她颈间,银锁在晨光中闪着温润的光。
又一年春节,致远带着妻女回到水形村。
带着女儿见到李浮生,他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包,塞进孩子的小手里:\"给娃娃压岁。\"
年夜饭后,李浮生将致远单独叫到书房。
油灯下,老人从柜底取出一个木匣:\"这些年来写的笔记,你拿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该走了。\"
致远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挽留。
他安静地接过木匣,触手冰凉沉重。
正月初六的清晨,他独自送李浮生到渡口。
\"先生,道无处不在。\"临别前致远如是说道。
李浮生微愣,虽不理解致远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薄雾中,李浮生的背影渐渐模糊在晨光里。
致远站在岸边,直到小船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他望着小船消失处,眼神平静,声音缥缈:“望您能找到自己的归属。”
随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