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阀门被打开,早已空白和蒙灰,藏的很深很深的记忆被突的戳破一个洞,又被一股外力狠狠撕裂开来。
那些勉强还能算好过的日子一下子涌出,胀满整个大脑。
他像是用十七岁的身体做了一个梦,或者说是分离出来,以另一个视角看见了四岁的自己和五岁的温也悸。
蓝天白云,暴雨如注,晴空万里,乌云密布,各种各样的天气里,总是被人忽略的那个站在原地的小孩,总是会被另一个比他高一些的男孩牵着往回走,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偶尔会被阳光晒透的教室里,俩根小板凳总是紧紧挨着,有一个人总是一遍一遍的拿起铅笔教他临摹小人。
带着雾气,有着些许凉意的夏日清晨里,俩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陶坛旁看着在水中缓慢移动的昨天刚刚折好的纸船。
在雏菊开的很好的某一天,他走进了院子里的那片花海里,转过头,发现对方站在他身后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总是暖和不起来的被子里,总会有一个人抱着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俩个人一起挤在不到50cm的小床上,骨头挨着骨头,嗅着对方身上温暖的味道。
天寒地冻,手和脚都已经了无知觉的时候,身上被人套上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毛衣,手也被对方放进温热却瘦的让人害怕的腹部。
菜香四溢,所有人都吃的热闹,他却逃避吃饭时被放在手里的牛奶或者粥。
难以入眠的夜晚里,趴在对方的后背上,头顶拂过四周吹来的风,听到浅浅的蝉鸣,感受着另一个人令人心安的心跳声。
皓月之下,对方站在他身边,伸手指着天上的某一颗星星,忽远忽近的声音响在黑夜里
“妈妈说,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是天狼星”对方回过头,眼睛里倒映着他的样子,以及他头顶的满天的星辰。
“找到天狼星,就能找到我的方向。”
胸腔里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不得不放轻自己的呼吸声,却仍无法缓解心脏里抽搐般的疼痛,甚至发不出声音去问些什么。章润婷却深深的陷入了回忆里。
“那时你俩可好了,后来也悸代替你被领养,你当晚高烧不退,连续输了几天液都没见好,命差点留在那里。”
“你的肺就是在那时落下的毛病。”
谢抚恹有个坏毛病,他总是能从一段和他有关的信息中提取出似乎和他关系不怎么大的东西。
比如他根本听不清章润婷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敏锐的从对方的口型里精准的提取到了那句“后来也悸替你被领养”。
这下他连电流声也听不见了,甚至所有疼痛他都感受不到了,像完完全全的失去了感知系统和灵魂,徒留了一副躯体。
可能是阳光太好,在这样的环境下说起过去,那些阴霾就会被驱散,章润婷也在记忆中慢慢的搜寻起了那天。
那天是4月25日,她记得很清楚,院里一位小朋友五岁的生日。
本应有的欢乐气氛被打破,这次生日没有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庆祝的热闹声,教室连同办公室都是一片沉默。
“这次到底把谁送出去?”隔壁桌的老师翻着手里的档案册发愁。
教室后的院子里还站着俩位不速之客,是一对来收养子女的夫妻,衣着普通,甚至是有些破旧,举手投足的动作间彰显着粗鄙,俩人不知交谈到何处,男人气急败坏的往旁边吐了口痰,不顾场合的和女人争论起来。
章润婷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回忆起夫妻来领养孩子时满脸的不在意以及挑剔的眼光,皱着眉不愿意把孩子分出去。
“再等等吧,这对夫妻不像真的想养,冒然把孩子送出去要吃不少苦。”
这句话让办公室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一瞬,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口。
“院长你也知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根本就养不起。”
“昨天又收养了俩小孩,不送一个出去就真的都吃不上饭了。”
似乎是着实有些为难,另一位老师也出来帮了个腔。
“一个孩子留个一天俩天倒不是问题,但长久下去后面的孩子吃饭会越来越难。”
章润婷皱了皱眉,书桌上的入院信息被她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几乎是精疲力尽的趴在了桌子上。
“我再想想吧。”
说是再想想,但那时的章润婷其实已经没有办法了,那几年福利院压根没人注意,几乎没有经济来源,政府作风问题也还没被严查,国家拨的款到福利院时其实已经少的可怜了,甚至福利院的大部分支出都靠老师拿工资出来赔,一年压根赚不到多少钱,不少老师都是苦自己的孩子来养孤儿院的孩子。
办公室的气氛一时又僵硬起来,所有人都卡在俩个选择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送,就是把自己亲手养了那么久的孩子送入狼窝,里面还不知道有些什么在等着被送出去的孩子。
不送,福利院已经支撑不起这么多孩子的日常开销了,再持续下去,后面的孩子也没得饭吃。
墙上的时钟不知转了几转,有人开口试探道:“要不就小恹走吧,这小孩不哭也不闹的……”
章润婷没有说话,推开椅子站起身,打算去看看教室里的孩子,却不料到刚打开门就碰见了站在门外,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温也悸。
五岁的温也悸只到她腹部,他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她,问她:“一定要送走一个是吗?”
章润婷愣了一下,装作轻松的笑了笑,蹲下身理了理温也悸攥皱的衣服,摸着温也悸的头,眼眶发红,强忍着哽咽。
“谁说的?我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小孩。”
温也悸却没有应答她的话,一双好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
片刻之后温也悸轻轻抱住她的头,小小的手拍着她的后背,“没什么好难过的章妈妈,小恹刚来这里,还不太熟,我已经有了自理能力,我去吧。”
感受着对方放在她后背轻轻拍动着的手,章润婷的眼泪一下子没能崩住,几乎是有些崩溃的把温也悸往她怀里搂,手掌不停的抚摸着温也悸的后脑勺,哭着喊:
“妈妈不送,妈妈一个都不送,妈妈把你们都养着。”
怀里的温也悸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会怪你的。”
“章妈妈,我特别喜欢你。”男孩双手环住章润婷的脖颈,细细的嘱咐,“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温也悸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要交代的事情其实不多,只是可能是知道自己要走了,说的有些慢,直到一切要交代的好像都已经交代完了,他才又慢吞吞的说了最后一句话。
“章妈妈,以后多在小院里种些小雏菊吧。”
那年章润婷27岁,从业的第五年,那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中感到手足无措,即使之前那么些又苦又难的日子,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忙的半夜偷偷哭的时候,都没有那般无力。
她埋在温也悸的肩窝处哭的几乎发不出声音,泪水几乎将对方的衣衫全部打湿。
她第一次怨恨起来,恨为什么没有钱,恨为什么想来领养孩子却不诚心,恨为什么明明不爱却又非要将孩子生下来。
最后温也悸还是代替谢抚恹被送领养走了。
她不太记得那天温也悸有没有哭了,她只记得那天围墙外上的红蔷薇开的妖艳,像是在欢送那个走向不幸的孩子。
好像谁都清楚他不会走向一条花路,福利院里没有多少人出来送他,大多都躲在自己的床上偷偷哭,只有那个总是沉默不言的孩子,牵着她的手,久久凝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日暮的光渐渐吞噬掉那个小小的身影连同地上那道被越拉越长的影子,五岁的温也悸毅然决然的走上了那条注定不会幸福的烂泥路。
自此泥泞,痛苦,麻木,疯狂缠绕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