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后薨逝,原定的太庙祭祖被迫取消。
皇帝接连罢朝三日,日日传周济安入宫诊脉,龙体每况愈下。
后宫一时没了主心骨,德妃作为四妃之首,“不得不”重新走出延福宫,从贤妃手里接回了协理六宫之权。
整个皇宫都被一股沉肃压抑的气氛所笼罩,唯独东宫方向日夜传出震耳欲聋的砸门声。
“父皇,放儿臣出去…让儿臣见母后最后一面……”
皇后薨逝当日,德喜亲自带人将东宫偏门的狗洞用滚烫铁水浇铸封死,铁水流在砖面上,淌出一片狰狞的金属瘤块,彻底断绝了太子出宫的可能。
皇帝态度异常坚决,铁了心不准太子给皇后送终,东宫内外被一众小太监团团围住,连只鸟儿的行踪都得呈报御前。
此时的东宫一片狼藉,破碎的瓷瓶,断裂的桌椅,就连廊柱上的雕花都被生生剜出了几道裂痕。
太子披头散发,赤着脚踩过满地碎瓷,素白中衣上沾着斑驳的酒渍和结痂的血污,衣襟斜斜地大敞着,露出胸前大片未愈合的抓痕。
他跌跌撞撞返回殿内,抓起案上一根毛笔,忽地冷笑一声,竟咬破指尖,在洁白的信纸上狠狠写下一封血书。
末了的一句是,父皇若不信儿臣,不如赐儿臣一死!
他将血书匆忙叠起,又直奔殿门而去。
透过狭小的门缝,血丝遍布的眼底死死盯着一个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你!过来!”
那小太监被吓得一哆嗦,左右张望了下,才小心翼翼地凑近。
太子掏出血书和一张金叶子,从门缝里塞出去,“把这个交给父皇!”他指甲死死扣着门板,“待孤出去了,就提拔你做掌事太监!”
小太监盯着金叶子,眼珠似贪婪一般转了两圈,“殿下…说话可算数?”
“算数!”太子强压着怒气快速说道,“你放心,只要父皇见到孤的信,一定会放孤出去,到时,孤还是万人之上的储君!”
小太监看了看太子眼中忽然迸发出的癫狂,缩缩脖颈,“奴才这就去!”
这小太监一溜烟转过长廊,没往垂拱殿去,而是直接停在了西墙外的槐花树下。
树荫下的阴影里,正立着两道纤细的身影。
他双手将血书举过头顶,“娘娘。”
德妃指尖捻起那封尚有余温的信,轻笑道,“还真是感人肺腑呢。”
微末静静立在一旁,目光往殿内那簇微弱的火光处望去,素白貂绒斗篷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你是如何知晓,太子会送出血书的?”德妃侧眸,眼底映着微末清冷的侧脸。
“他毕竟是储君。”微末的声音如夜雾般朦胧,“怎会轻易甘心去死。”
德妃一怔,她说这话时轻飘飘的,甚至连眉梢都不曾触动一下。
她忽然就明白,晏儿为何钟情这个女子了。
一步步将太子推上悬崖,此女心思深沉狠绝,绝不亚于晏儿。
微末垂下眸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空白信纸递过去,“后面一切,都有劳母妃了。”
说罢福身一礼,身影便无声无息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好。”
德妃对着咏荷取出的火折子轻轻一吹,将血书放在幽暗的火苗上焚尽,“那便让陛下瞧瞧,他疼护着长大的嫡长子,疯癫起来,是何模样。”
片刻后,垂拱殿内。
德妃端着药碗随侍在龙榻边,皇帝面容枯槁,眼底泛着与太子相同的青黑。
德喜忽然双手捧着封密信进来,“陛下,太子殿下…送了封信来。”
皇帝强撑着病体起身,接过后双手兀自一抖。
这信纸上空空如也,半个字也没有。
“孽障!”他狠狠攥皱信纸,嗓音异常嘶哑,“他母后尸骨未寒,他竟拿白纸戏弄于朕?!”
皇帝本是有所期盼,未曾想满腔希望一朝落空。
德妃垂首,捏起娟帕掩住口鼻,“元儿或许是想说…他已无话可讲。”
“无话可讲?”帝王猛地抬头,浑浊眼底迸出骇人的怒意,“他气死生母,还敢无话可讲?!”
德妃俯身为皇帝顺气,声音也松软下来,“陛下当心龙体。”
“元儿毕竟是自幼被姐姐娇疼着长大的,总难免行差踏错,做父母的,怎能当真与孩子动气…”
皇帝一拳砸在床榻上,“可满朝文武都在参他!朕如何不与他动气?”
德妃被吓了一跳,哀叹一声,泪水盈盈地簌簌滚落,“唉,终是可怜了姐姐,临走时还念着太子的乳名……”
“都怪朕对他太过骄纵,竟让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私藏龙袍不说,还敢结党营私……他这是在盼着朕死!”
皇帝边说边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一丝血沫,吓得德妃赶忙用娟帕去擦拭,“陛下,您万万莫再动气了。”
帝王推开德妃的手,胸膛因怒气剧烈起伏着,“德喜,传朕口谕!让霍峥加派禁军死守东宫,若敢叫那逆子踏出半步,叫他提头来见!”
东宫,子时。
霍峥身披玄铁重甲,带领禁军直奔东宫。
铁靴踏在冰冷的砖面上,震的东宫飞檐都在微微发颤。
“传陛下口谕,加派禁军死守东宫,不得令太子出宫半步!”
霍峥冷硬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时,太子正瘫坐在汉白玉阶下,指腹在一把黑金短匕上反复摩挲,任由鲜血顺着刀刃流向素白寝衣,晕出一滩刺目的猩红。
“咯咯咯……”他突然低笑起来,喉间挤出一道扭曲的气音。
仅剩的一个心腹太监抖若筛糠,“殿、殿下…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太子突然挥匕抹向那太监咽喉,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扭曲的笑脸上,“当然是…陪孤去给母后尽孝啊……”
他双臂撑住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伸舌舔向匕刃上的血渍,“父皇既不让孤活,孤就要听他的话……”
案上红烛正被风吹得颤抖,他拿起一盏走向垂地的纱帘,才一靠近,火苗就轰的一声窜上屋脊,“孤便是死了,也是栖梧太子…这华丽的东宫,该与孤同去……”
宫外,微末披着斗篷立在醉仙楼二楼的窗棂边,指尖一枚金叶子在凄白的月色下忽明忽暗。
待东宫火势再无力回天,她轻轻松手,任其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