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满的线管一直不断输换着半透明液体,吊命的汤剂一副接着一副。
一碗苦药下去,柳素会在柳越手心放上一颗桂花蜜糖。
【你的阿娘、阿姐……现在又是你……】
【缝隙修补了,没有扩大。越阿弟,你发现的很及时,补救的也很好。】
【不会再有一次请缨了。】
姐姐们一直都知道,你不愿意一直被放在需要被保护的位置。
柳素在柳越清透平静的目光下,在柳越的安慰话语里缓缓别过头去。
泪眼无声。
你自小就没吃过什么苦,熊猫崽——你现在该有多疼啊?
这一次,你保护了姐姐们,也护佑了妹妹们。
哪怕没有「幻梦」又怎么样?
我们熊猫崽,可是一直都很厉害。
……
他明明只是失了一瞬意识,再次睁眼的时候,穿着黑白秋季校服的长发少年正埋首在柳越肩头。
江秋雨似乎心情很不好。
环绕着柳越的清冽气息沉闷了下来,他听见肩头那人哑声道:
“一定很难受,很疼。”
几十根大大小小的管子插入皮肉,深入骨血,病床上的柳越脸色白的像寒冬腊月里的厚雪,一点红润光泽都没有。
就像随时会被吹走,会消散无形。
还有那一碗碗浓到发黑的药汁。
“好苦。”
你每次喝都会皱眉咳呛。
柳越不知道江秋雨具体指的是什么事情。
说实话,眼睛一闭一睁就是这样的场景,柳越真的会不知所措。
小心地捧着江秋雨的侧脸颊,把自己肩上的脸抬起。
等到看清眼前景象,又是一声惊呼:
“怎么了?突然这样?”
少年瓷玉一般的肌肤上,眼眶周围泛起一层淡淡红晕,无形的悲伤盛满那双摄魂目,看得柳越心里也跟着发酸。
“秋雨,你别这样,刚刚是怎么了?是因为……我真的不是故意躲你,是我自己的问题,以后绝对不会了,我……”
江秋雨牵过他的手,放在脸颊,轻轻蹭了蹭。
“不是因为这个,你喜欢的只会是女儿家,会躲开才正常。”
柳越慌忙反驳:“不是……秋雨也可以。”
江秋雨抬眼瞧他,眼眶还红着,水色还泛着,他轻声问柳越:
“我也可以?”
管它三七二十一,柳越狂点头。
“你怕是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他转眼去看颊边手腕上的一圈红绳,“算了,先不说这个。”
“看着我的眼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
视线刚对上,属于少年郎的黑瞳里便闪过一丝湛蓝光晕。
柳越又静下来了,灵魂像是离开了躯壳,亦或者是被暂时锁在了某个地方。
他平静注视着江秋雨。
“你不需要回答,我问你什么,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贴在脸颊边的手慢慢放下,江秋雨试探着先问出一句:
“听明白了吗?”
留着清爽利落短发的异世来客没有迟疑,他缓缓点头。
“你名中带‘越’?”
那人表情呆滞,似乎停下来思索了一下,这才迟钝点头。
“是单名为越,你叫‘柳越’对吗?”
在江秋雨的屏息凝视下,他还是点头。
“好。”江秋雨呢喃着,“我现在知道了。”
正当柳越思考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时,耳边一个响指。
眸色瞬间清明。
袖口拉起盖住半掌,柳越正常进行着自己的举动,丝毫没有被影响。
顺畅自然的像是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刚刚的问话停留。
他拉着袖口去给江秋雨擦拭水光时还在感叹:
还好衣服是自己早上新换的,也还算干净,布料是纯棉的,摩擦皮肤也不会痛。
空气变得静谧而沉重,甚至时间也仿佛凝固。
严格来说江秋雨这样也算不上落泪。
水雾迷离流转,染得睫羽越发漆黑。眼尾一圈如胭脂薄涂,与殷红泪痣相得益彰,在瓷玉雪肤上若白瓷点彩。
但是那满眼疼惜是真的,水雾迷眼,也是因悲而生。
他难受,柳越也会跟着难受,柳越看得心碎,就会想让他开心起来。
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开心一些。
于是柳越虚心请教:
“秋雨,怎么样才能让你心情好点呢?”
水光被擦干净了,眼圈还是红的。
一身米白色高领纯棉打底衫的柳越被穿着高中生校服的江秋雨牵引到座榻边,与他并排着落座。
一片柔映的自然明光里,鸟叫歇了,虫鸣静了,唯剩风过枝叶,还在沙沙细响。
“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总是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词句,我一直不解其意。”
柳越有些讶异,指了指自己,满眼疑惑。
“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属于这里,你来自外域,来自一个我未曾听闻的世界。”
“我的确曾对你心存疑云,明明我们相知相伴,我却总看不透你。”
翻过柳越手腕,江秋雨并指催动符咒,果然浮现出了纹路。
那块石碑后面被人提前设好了符文,江秋雨记得这个纹路,当清醒后的江秋雨看见短发的柳越时,他就已经串联起了一切。
——西席跟他开了个恶趣味的玩笑,也是正式对他坦开表露出自己的身份。
瑞雪覆妖后忽然人间蒸发的妖国国师,他果然一直蛰伏在阴暗。
国师总是自称「执棋者」。
化天地入局,一盘棋下到这里,不知道是否还顺他老人家的意。
说回他们二人。最终春风融化了雪,江秋雨却难免有些失落。
他其实也有几分固执在身上,但固执不是偏执。认定的事情,心悦的人……
或许他的确可以轻而易举去取得,去牢牢攥在手中,让猎物无法挣脱。
但他不愿意。
柳越对他的言传身教,于江秋雨而言并非没有影响。
“我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对你动用我的传承。”
他将柳越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便也一并打开了心腔,告诉他隐秘的所思所想。
“你心悦谁都好,想聘哪家娘子都可以……你好好生活,为自己而活。”
扑通、扑通、扑通……
手下的心跳居然也忽地乱了序。
“不是我也可以。”
心跳静了,只一瞬,又恢复平常。
你在那样温柔平和的爱意中长大,在痛苦中来到这里。教我明理,护我安乐……我又怎么舍得剥夺你。
柳越好像没反应过来,他完全呆住了。
“秋雨,你……”
江秋雨又贴了过来,感受到逐渐逼近的玉桂浅香,柳越瞬间僵硬,垂下的那只手攥紧了座榻上的软垫。
但眼前的少年还是只贴了一下额头,然后缓慢的梳理杂乱的情绪。
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江秋雨说:
“这次你没有躲开。”
感受着手中心跳,柳越认真回答:
“因为我答应过你,秋雨是例外,我不会再躲开你。”
江秋雨的心跳又快了一瞬。
“话才说完不久,我还不想这么早就反悔。”
“所以,我们都该从这场迷梦里清醒过来。”
“引魂渡厄术不会让你记得这些事情,但我会记得清楚。”
他们共沐在明光里,花叶窸窸窣窣,连风也温柔。
江秋雨垂眼问他:
“比试结束后,您还能记得来接我吗?”
十九岁的柳越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风波,他的人生到此都顺风顺水。
此刻也没有与小师弟数年共处的记忆。
他们横跨着岁月,落后的柳越置身于风平浪静的过去,他跟不上江秋雨的节奏,听得云里雾里。
静了片刻,柳越苦笑着摇头叹息:
“秋雨今天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
心念一转,他控诉道:“往常你都极少会理我。”
江秋雨笑看着他,承诺着:“以后不会了。”
懵懂年少时期,对待无缘的心上人,柳越能珍重拿得起,当然也能释然放下,以平常心面对。
他养大的孩子好像也能做到这一点。
桃花眼的迷离含情散去本就难以察觉的晦暗绻缱,它清透干净,满是敬重依恋。
手中感受到的心跳平静沉稳,柳越的心腔却莫名拥堵。周围颜色黯然下来。
难言的低落也笼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