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那阵子,氏族的姐姐们争着递来拜帖,几乎日日都有人来看望柳越。
有族里安排课程的找各种理由辞课,远在外地的得了消息也纷纷赶回了族。
那时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过得浑浑噩噩。
好不容易等来高热退去,柳锦坐在床榻边,给他递来一杯水,也递来一圈红绳。
作为灵修古族的孩子,即使柳越不及阿姐优秀,至少也能感觉得到——这红绳不是凡物。
光晕五彩缤纷,淡淡笼着红绳。
“每一位族亲姐妹都用自己的灵息化出一缕红丝线,丝线缠绕,编成这段红绳。”
柳锦这样解释着。
阿姐捧住柳越的手,将这段融合所有族亲阿姐美好祝愿的红绳系在柳越腕上。
长长呼出一口气,柳锦愁眉苦脸多日,难得舒心笑了。
“红绳牵扯缘分,融着血缘羁绊,是祝愿,也是阿姐们留住你的线。”
“阿弟,你一定会在姐姐们身边平平安安的长大,度过这一生。”
那一日,阿姐向他承诺,无比郑重。
“只要阿姐还存世一日,这世间,就没有任何人能迫使你去做你不愿意也不喜欢做的事情。”
“族老也不可以。”
不知道又回忆起了什么,眉目慈悲的女孩又生出几分无奈,叹息着补充:
“打针吃药除外。”
八九岁的柳越小脸一垮,眨巴眨巴水亮眼睛,还是探过身去轻轻抱了抱柳锦。
“我相信阿姐,阿姐向来言出必行。”
“谢谢阿姐,也谢谢所有的族亲姐姐。”
后来,氏族世代守护的古阵遽然开裂,「妄念」争先恐后地从裂口逃来人间。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以族群的灵法天骄为首,三十六位女子,“幻梦”里开出三十六种花束。
她们在祖祠里齐齐跪于蒲团,面向所有族老,誓言铿锵有力。
【化灵为媒,以身入阵。】
【以我之血,奉泽于世。】
【以我之命,力护康平。】
……
灵修者大隐隐于市,在红尘人间各处遍布脚印。政商两界、黑白两道都有势力分布,人员流走。
但很少有人知道灵修古氏族的事情,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职责与真正的所行之事。
应对「妄念」凶险万分,稍不注意就会命丧黄泉,这千百年来已经有不少族亲殒身其间。
但哪怕如此,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些,更不会有人记得她们。
外界的无名氏,祠堂里的尊尊排位。
这世间,还有太多太多的无名者,为了自己认定的一份责任,为了旁人的福乐安康,一直在默默负重前行,甚至献出生命。
灵修古族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而已。
百花们宣誓当天,柳越被族亲阿姐们安排去封函戳信笺。
为一封又一封珠光信笺戳上代表各家族的彩色漆印,他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凉了下去,直到寒透骨血。
手腕上的红绳鲜红刺目,映入灵魂。
入阵后,外界就与那三十六种鲜妍花束彻底断去了联系。
柳越夜夜辗转反侧,静不下心,噩梦也多。
族亲阿姐们入阵半个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柳越眺窗发呆,腕上红绳意外坠地。
——它莫名其妙断开了。
红绳牵缘,融着羁绊。
那一刻,万千难以名状的心绪涌现而出,三十六位阿姐的音容笑貌接连浮现眼前。
【环肥燕瘦,各美其美,美丽没有绝对定准,阿弟,你记住,只有你才能希望你自己的容貌呈现出什么样子,不该是旁人希望。】
【转换思维,烦恼或许会转化成一种幸运,心情便也能日日敞亮满光。】
【不知全貌,就是不解他人,不要以偏概全,也千万不能带着偏见口出恶言。】
【……】
阿姐们也闯过浊世,但她们仍旧知世明理,温柔细腻的教导着柳越长大,告诉柳越要知恶存善。
柳越也没有辜负族亲阿姐们的期待。
她们将柳越教养得很好,将这位唯一的熊猫崽养成了期望中的现世谦和君子。
更小些的时候,阿姐们告诫他男孩子不能轻易落泪。
柳越听入心里。
幼时小嘴一撇,水光打转,眼眶红透,但他还真就是要憋着这么一口气,不让滴珠成型。
那小模样,惹得姐姐们又是心疼,又是忍不住觉得有趣,提起几分笑意。
现在,在阿姐们看不见的地方,柳越恍惚了许久。
等到再次看清眼前,感受到颊边湿润,触手微凉。
羁绊断了,与他牵线的血缘已经亡故。
祖祠堂里又会多出许多牌位,列出女儿们的名字,供历代氏族后辈们瞻仰敬拜。
一个月后,裂隙缝补,逃逸的「妄念」被尽数剿灭,所剩无几的出阵阿姐回族疗养,柳越都递去了拜帖。
他的同母阿姐葬身在大阵最深处。
尚且幸存活着出来的柳素在病床上坐起身,也不管自己满身的线管,一把抱住柳越。
这也是她第一次不顾任何仪态地嗷啕大哭:
“对不起,阿弟,对不起,我没有护好阿锦,对不起……”
柳越自己心痛到麻木,但他知道这不是柳素的错,柳素自己能活着出来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
小心避开柳素身上的缠身线管,他开始安慰柳素,将那些安慰自己的话语全部转达了一遍。
后来,柳锦在氏族公司里的股份给到了柳越名下时,柳越才大梦初醒。
他主动请愿,在家族的安排下,他开始慢慢接管起柳锦曾经经营过的一切。
那些他不愿意接触的事情,不乐意学的话术,最讨厌穿的衣服……
失去了阿姐的羽翼,他尝试着自己面对风雨,摔了好多跟头,绊了许多次跤。
柳锦做到了她曾经对柳越的承诺,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在世,无法继续履行,也无法继续庇佑柳越。
在然阿妹的记忆里,越阿兄一头自然清新的短发,随意又不显乱。
越阿兄最喜欢衬衫卫衣休闲裤,每次见他,都是扑面而来的清新干净。
近日再次见他,是在一场采访里。
高定的西装领带西服裤,他穿着他最讨厌的东西,头发还打理的一丝不苟,这一点都不像他。
俊雅的男子熟悉而陌生,面对记者的提问,他的答话都可以说得上是完美无缺。
他从容自若,侃侃而谈。
柳然盯着电视确认了好久好久。
同桌吃饭的同学调侃她,说她看帅哥看入了迷。
柳然心想:
我马上就能回家去看真人。
越阿兄不再是柳然记忆里的模样,但他还是那个会给柳然与其他族亲妹妹们编漂亮精致的发辫,亲自为她们动手做甜点的好阿兄。
柳然也递了拜帖,被陈姨引去书房时,柳越正入神看着近期的市场调研。
看清来的人是柳然,他浅浅勾出一笑。
“最近还好吗?阿然,你有没有接触到自己感兴趣的新事物?”
柳然笑着答话,又笑着将一副金边垂细链的眼镜给柳越戴上。
“蓝光眼镜,没有度数,越阿兄现在经常要看电脑,不准备一个怎么行?”
为他戴好眼镜,理好链子,柳然退后几步,看了半晌。
她粲然一笑:
“越阿兄,以前的你很好,现在的你也很好。”
然后这位小姑娘非常自豪于自己的审美。
“果然适合你,斯文败类的感觉这不一下子就上来了嘛!”
柳越:“……”
柳越无奈笑了。
“阿然,谢谢你。”
香炉冒出缕缕薄烟。
薄烟佛动在柔和的光芒里,金光勾勒出男子的轮廓。
精致的金边眼镜反射出柔辉,配合着眉宇间从容不迫的气质,显得他贵气又古雅。
这或许也会是阿姐们想看见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