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过枝叶留柔辉,绯色光晕染衣装,花枝摇曳花满盈,缤纷同落如雨下。
一树清欢遮人面,暗色云纹的无指手套细细包裹半掌,露出骨节分明的五指。
修长有力的指节拨开压枝繁花,柳越迎上的,是绯光映睫下的惑人双目,见他后忽地盈满笑意。
“师兄,你又找到我了。”江秋雨声音很轻,如潺潺缓溪过境。
小时候的江秋雨像是一张白纸,虽然纸落入过泥潭,纸背面遇见世间污泥黑水,但这些混浊的东西并没有渗透到纸张正面 。
白纸仍然可以被人点画,仍然能够在潜移默化中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所遇之人,所行之事,一直在给未被污染的纸面描绘着图案。
柳越陪江秋雨最久,与江秋雨的距离最近,这张纸的绝大部分面积都留下了柳越的好手笔。
江秋雨不挑衣饰,柳越就疯狂给他灌输“柳式审美”,天天拉着孩子试这个穿那个。
时间久了,哪怕柳越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再插手过江秋雨的日常穿着,也不难在师弟身上注意到那些旧日的影子。
过去的柳越按照自己的审美喜好给江秋雨搭衣饰,现在的江秋雨因被他影响太久,导致现在师弟自己日常的穿衣风格每每都能精准踩在柳越审美点上。
贴耳挂银饰与腕上的红绳师弟不曾摘下,冥色无指半掌手套更是柳越多次灌输下的常驻嘉宾。
发带的颜色图案是柳越喜欢的款式,偶尔加上的其他配饰与不同衣装相配……
大师兄觉得妙极!!
衣装衬人,人与美景又能相呼应。
让出身边的位置给柳越,人刚想开口说话,同样被五指手套细细包裹半掌的手探过来。
修长漂亮的食指停于唇畔,江秋雨摇了摇头。
这是让自己不要出声?柳越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配合。
风吹来离枝花瓣,同来的还有一片紫烟丝帛的衣角,忽然垂落至柳越眼前。
华贵的丝帛被人提了回去,上方的林泽枫探头下看,对上柳越的惊异目光后苦笑叹息。
柳越: “……?”
想不出声交谈,除了写字,那便只剩下识海传音。
但江秋雨选择了前者。不需要墨,没有纸笔也无妨,拉过柳越的手,自腕上并指勾下半掌手套。
指尖滑过手心时很痒,柳越下意识想抽回手,但被师弟抓住了。
没了手套的遮挡,在手心写字便更容易被感知理解。
江秋雨垂下睫羽,殷红的泪痣也被光晕染得更加惹眼。
左手托着柳越的一只手,右手食指在柳越掌心落笔——在躲人。
在躲人?弟子们明明都在看台观赛。柳越的目光越过花叶缝隙,没看见有什么人。
再次对上江秋雨的目光,柳越对他眨眨眼,然后视线上移。
——他在躲?
将手套拉回腕间,江秋雨为柳越细细抚平布料褶皱,末了,双手捧起柳越这只手。
不等江秋雨点头,不远处就突传气急败坏一声吼:
“林泽枫!你能耐!既然要藏就藏好些,别让我逮住你!”
脚步声很重,步伐也很凌乱无序,可能是气得不轻,喊话人的声音都有些失了本来音色,还直接喊破了嗓子。
已经不需要继续求证什么,柳越恍然大悟。
这对亲兄弟恐怕又是欢喜冤家上身了。
大商人委实憋屈,林泽枫说他带着来的全是阵师时,林漠还当他只是在开玩笑想气自己。
结果……特么的这混账居然是来真的。
耗时两天东奔西走,一个人硬生生干完六个符士的活,林漠差点觉得生而无望。
大商人一口恶气梗在胸口,不吐不快:
“下次再搞这一出,小爷我一定让你见见奈何桥到底长什么模样!”
累了,毁灭吧,同归于尽吧!
下方那人的怒火犹如实质,差点燎着繁花。
柳越被这苦大仇深的喊话震得愣住。
半晌,一瞥上面连一点轻微细响都没有发出的林泽枫,他不道德地差点笑出声。
哥哥是在这躲弟弟呢。
转头对上师弟的视线,柳越在那两池清冷干净的春融雪水里看清繁花拥人的画面。
他开始思考起来,那江秋雨在这又是为什么呢?
总不可能就是单纯想看自己这师兄来找他时的模样吧?
看他苦寻的模样?这有什么好看的!
挥散这样的莫名想法,柳越看见他师弟合上绯光染过的睫羽,唇角漾起春水桃花。
下方的火焰久寻不到人,已经骂骂咧咧燃烧去了别处。
柳越听见上方那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居然带有几分欣慰:
“辅助设阵的流程他全记得,我还怕他离家太久全忘干净了。”
柳越也听说了林漠差点忙出残影的事情。
但当时他还不太理解林泽枫的做法,不过现在知道的事情真相……
倒也还算意料之中。
大师兄在被捧的手心处摸索着握住师弟的指间缝隙。
他没有去看江秋雨,而是仰头在繁花中捕捉紫烟丝帛的缺影。
“长公子也真是用心良苦,就是这么做有些费弟弟。”柳越有些同情林漠道。
拨开花枝遥遥望去,见无人的曲径蹦哒过一只小灵物。
林泽枫低声哼笑,眸染霜寒:
“能说出不认识我这种话来,目无尊长,总该给他点教训。”
确认人已经走远,林泽枫脚踩落花几个飞身,稳稳落地。他掸了掸衣袖,拂落尘埃。
低头见一片片零落飘红被碾出鞋印,气急跺脚的痕迹很凶残明显,他有些神情复杂:
“柳道君,关于如何教养阿弟这件事,我想我还是得找时间向你求教求教。”
柳越扭头看江秋雨,见他家师弟略微歪头,疑惑眨眼。
柳越不禁失笑:“我这师弟天性使然,我并没有太多干涉,可能提供不了什么让你满意的经验。”
大师兄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么说好像有点凡尔赛。
林泽枫颇感遗憾:“人各不同,看来的确难以强求。”
然后蹙眉叹着:
“我这阿弟不愿回家,我对他了解不多……柳道君,我且问你,从现在起,我是否该多陪同他?”
柳越是过来人,林漠也是他所写。
柳大师兄认真思考后语重心长道:
“长公子思虑良多,林漠不一定都懂。”
但若真的想增进感情,无法否认的是,陪伴确实少不了。
“不过您确该多了解了解他,花些时间来增进亲情。”
一个是当哥哥的,一个是当师兄的,这两人一问一答,江秋雨没有来插话。
一直等到林泽枫作礼离去,江秋雨才笑着,眼中掀起粼粼波光:
“师兄一直拿秋雨当幼弟?如何,我这阿弟当得可还令师兄省心?”
跟月下涧这对冤家比起来……
“师兄拿秋雨当家人,你幼时我不就告诉过你了?”
柳越挑眉笑笑,眼含审视:
怎么,你还给忘了?
不过还是发自内心道:“秋雨当然一直让师兄省心。”
最近这几个月除外。
探头下望一眼,落红铺成毯。
江秋雨微微出神,半晌,压下墨色睫羽,突然弯了眉眼,他道:
“好哥哥,那我们回家去。”
不等柳越反应,腰间一紧,竟是被揽着踏枝而下。
江秋雨叫过他柳如絮,叫过他阿兄,现在一直叫着师兄。
好哥哥这样的称呼,还是第一次听他叫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柳越有些不自在。
有些乱,但不知道哪里乱,或许是思绪,或许又是心绪。
更不知道,为什么会乱。
首徒别居是两人共同默认的“家”,这个家里到处都充斥着回忆。
“这场比试过去,赛程后面就没有我多少事了。”
江秋雨随柳越一同绕回了柳越那处的屋舍居所。
行在路上,灵花迎展。
柳越忍不住提醒他:
“今日如此不藏锋,只怕这段时日你身上就得多出几百双人目,如何好做你自己的事?”
“人多也并非什么不妙。”江秋雨如实交代,“若因此有人求教,那与各门中‘友人’时不时的交谈也会更顺理成章些。”
也是,自己瞎操心个什么劲。
观赛台的弟子们仍旧活跃,人群中的陆止招呼一脸幽怨未消的林漠过来落座。
“哥们儿你哪去了?这么久!”
陆止拍拍胸膛,扬起面庞,一脸骄傲求夸的表情:
“还好我一直给你占着位置。”
林漠越想越气,气到磨牙,落座的时候也半天加入不了观赛的人海热潮里。
怒不及友,虽然小蜜蜂喋喋不休很烦人,但他好歹还好心好意帮忙占着位置。
林漠思及此,勉强消了戾气,回答道:
“谢了,我去处理了一下私事。”
陆止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压低声音靠近一些,好奇问他:
“那现在是处理完了?”
林漠沉重摇头。
在心里给林泽枫狂扇数十下,一股尖叫呼喊的浪潮涌来,林漠眼一抬,看见了这位引起喧闹的热门人物。
找了半天没找到的林泽枫就这么出现在水镜上,依旧是那副睥睨一切的欠怼模样。
林漠:“……”
大商人眼角一阵抽搐。
真想替换掉水镜里林泽枫的对手自己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