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同在现世里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时一般,长辈们旧友再逢总要闲谈良久。
根本插不上几句话的柳越恭恭敬敬保持着唇角笑意,眼角余光已经暗搓搓投给水面云天。
碧蓝一片中抹上浓淡各异的白,而金阳藏身于一大片相连的浓白之后。
穿破云雾的淡金光幕如绸缎自高天流倾铺展,耀眼但不刺目。
水汽浮动出的绣纹自然流走,无有重复。
莲叶路上还有不少宗师真人提步走过。
云端生出翠色,脱离俗尘的仙人飘然独立,漫步其间。
悬瀑落自九天,唯一接触的巍峨高山没入云浪,仰而无尽头。
湍水急入海,喧声被阻隔,瀑落溅起的水珠飞跃几丈远。
人在无聊时的思绪总能飘得很远。
关于这本书为什么会诞生,为什么柳越一上来就想给主角取名“江秋雨”……
说实话,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各中细节。
好像就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在庭院一场落雨中。
伸手触上粗糙不平的树干,感受存世千年的肌理。
繁茂枝叶为他阻挡连绵的雨,凉爽风过拂动他的发梢。
或许……我可有可无。
柳越那时自暴自弃地想着。
可有,熊猫崽的存在能讨得族亲姐妹们欢心,全一个尽数是女儿的灵修族群拥有兄弟的愿景。
可无,熊猫崽的存在只是能讨得族亲姐妹们的欢欣,除了成为一个吉祥物纪念品,他似乎做不到其他事情。
想帮忙,但他没有“幻梦”,他连入阵排查的资格都没有,谈何应对「妄念」?
可……他才不要当什么一辈子躲在姐姐妹妹们后面的那种温室里的植物。
作为族群千百年来唯一的降世男婴,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疑惑在柳越的脑子里不减反增。
第一千零一次唉声叹气,记不清多少次的扪心自问。
柳越苦笑埋怨着。
【我是不是太过无用了?】
降临人间的雨打落一片边缘微卷的金黄叶片,飘飘悠悠地正好降落在柳越头顶。
就像是有谁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想要安慰他,但也只能摸到他这一下。
是秋日的雨带来了秋日的落叶。
拈下金黄叶片的柳越微微出神片刻,兀自笑了,捻着叶根在指尖来回搓动,看叶片舞出一个又一个华丽的圈。
他的故事在脑中早有构思,就是角色姓名什么的迟迟没有定下来。
【就叫你秋雨如何?】
一个在绝境中坚守信仰的少年,一个拥有绝对实力与头脑的妖君。
自己对现实无能为力,那就让自己笔下的造物拥有改换天地的能力。
【秋雨,你想要什么姓氏?】
【秋雨,我好羡慕你。】
你能做到一切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一滴雨线摆脱枝叶的束缚,坠落到柳越耳廓,慢慢滑落至耳垂。
破碎而又飘渺的音节是柳越永难忘却的幻听。
——江。
【江秋雨吗?】
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柳越左看右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没有少一片砖瓦,没有多一片衣角。
真是疑神疑鬼,抱怨完自己,柳越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稍好些了。
那滴冲破重重阻碍的雨轻易就驱散了他心中横生的阴霾。
【那好,江秋雨,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认真记录下你的故事了。】
话虽如此,但柳越其实一直知道凭自己这随遇而安,万事无所谓的性子,他或许的确会写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
就像一块巨大的积木拼图,左一块右一块就是拼不完整,说不定最后柳越耐心耗尽就会干脆撂担子走人。
所以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去将故事拼凑完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连成巨篇。
为了那些鼓励他的入阵阿姐,也为了他自己。
他的确需要给自己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来吊住最后一口气,需要抓住故事中主角的情绪反复剖析,以此来尝试遗忘自己的情绪。
简而言之,柳越知道自己需要这么一个可以抓住的念想,一个能够逃离现实的借口,一个苦难中坚守的支柱。
那位第一个诞生于他思想中的人物,故事围绕的中心对象,他家的男主。
就是他最好的精神支柱。
【我想活下去,我还欠你一个结局,江秋雨。】
那日写完结感言……柳越还记得身边的阿姐说过的话。
【庭院悬秋千的梧桐树今日遇了雨,飘叶伴着银丝纷纷同落。阿弟,气爽是秋。】
秋月间的银丝落雨。
秋雨,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辞别,所以特意来送送我?
柳越那时魔怔般地想。
“这位‘江师弟’……玉灵殿一测后可谓是名声大噪。”
“但同时,欣赏容颜的人中也自然会有不少人想看看他这占着流萤真人关门弟子身份的人物究竟是不是花架子。”
苏玉清观览空中水镜,期间还状似无意地向柳越投去视线。
见他垂睫不动,女郎顿觉可惜,索性再随口补充上一句:
“他这一入子空间,不知道会有多少视线随他而去。”
这位苏长老甚至还特意咬重了“入子空间”这几个字眼。
被提醒的柳越回过神,丝毫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反正他的目光会在此时开始一直跟随江秋雨。
群山连绵显苍茫,云雾缭绕之中剑气与剑影紧密交织。
对手的招式大开大合,剑气如同狂风暴雨,不断地冲击着江秋雨的防线,柳越的心被揪紧,追随的视线一刻不离。
他见师弟高束的墨发来去飘逸,发带擦过剑影堪堪躲了过去。
白雾之中江秋雨没有轻敌,但也未曾过多挂心。
看似劣势,实则一直应对从容。
好在柳越看得明白,他师弟在密集不断的剑光中穿梭自如,再狂暴的灵流都能挥剑抬手巧妙化解。
身法与对本命剑的把控是很不错,江秋雨静静注视着对方再次掠过来的身影。
或许是觉得能人缺心性有些可惜,他心中轻笑着——就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身形一晃,鬼魅一般失了踪影。
几乎融于雾里的妖魅再次显形时,长剑嗡鸣,势如山海将倾覆。
排山倒海的震撼让对手弟子凝固一般,瞳孔紧缩,痴呆一样地仰头望去。
观看台的各门弟子们只见灵流撕裂白雾,水镜中的画面是一片粲然白光,高台的长辈们也屏息凝神。
初看轻飘飘如羽轻落,细剖却见远祖神韵。
那时调侃柳越的宋长老也不由得随众愣住,再次僵硬着投过来的目光多带着欣赏叹服:
“真人的弟子……可真是能人辈出。”
为何不藏巧露拙,要如此锋芒毕露?柳越有些不解。
明明在他的笔下,江秋雨在宗门这段时期是会一直保持着一个优秀但不过分耀眼的状态。
而这场比试的前半场,江秋雨似乎也的确在践行这个设定。
以退为进,看着像守,实则为攻。
白光隔绝一切,观赛弟子们少有察觉,独有看过大道万千的前辈们能窥出不同寻常。
魁首养出一位后辈魁首其实不足为奇,但后辈魁首还能再教养出一位接班人……
不免会有宗师真人比对自家后辈后苦笑连连:
绝佳天骄都被他们羽剑宗给垄断了?
“听我座下的小姑娘们说什么——江师弟由羽剑宗小柳道君亲自教养。”
苏玉清盈盈一笑,还不忘调侃一下旧友:
“小友抢了你师尊的活,如今看来……完成的还不错。”
柳润倒是觉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任何因“不负责任”而产生的心理负担。
“如絮,想来……这孩子也是为你所想。”柳润话至此,已足够作为提示。
——因为都知道是你这师兄亲自教养出的师弟,所以一荣俱荣。
他的引人叹服,也是为你增添而来的名誉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