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骰一投掷,预赛区休息整顿的弟子便没了人影。
若想去寻其踪迹,只需略一抬头,心念一动,在天空中的数丈水镜中就能再次得见其人。
秘境里划分出千万个子空间,每一道联试擂台的画面都被清晰记录并呈现。
弟子们的观赛看台围圈建在秘境一处天高云淡的原野,徐徐清风拂面送春,芳土混着青草气息,藏匿自然的低语。
零星小花点缀青绿,木搭观台垫了软垫,分门分派有序落座。
最适合观赛的高台属于长者。流光翎羽的弟子们泛舟在映云水面上往来,搅起波光,添酒送茶。
“今次不让你这后辈连冠魁首参加,也不知新的魁首到底花落谁家?”
被禁赛的羽剑宗首徒端坐花中茵席,与添茶弟子道过谢,接下附近花桌中长辈的调侃。
“宋长老谬赞,可折煞我了。师弟师妹们新秀不少,其实如絮也十分期待。”
羽剑宗掌门长老全部在场,出言调侃的的宋长老举杯,对着与柳越同桌而座的柳润朗声道:“真人也难得出关,宋某久不见您,今日也敬您一杯。”
鸢曾明令禁止柳润碰酒,柳越才刚想完,果然听见身边人道:“可惜当下沾不得酒,我以茶代酒,望道友勿怪。”
宋长老:“怎会。”
语毕,双双饮尽杯盏流液。
“哈哈哈哈,真是爽快。”邻座又不知是哪家宗师赞着。
混在一群在仙门百家中有头有脸的宗师真人等前辈里的柳越是唯一的后辈弟子,那不就相当于——他是与全国校领导一起观看学术比赛的全国排名第一的学子?
柳越想想觉得是有些恐怖。
师弟不在没关系,忐忑的心在流萤真人同样惑人的亲和力中渐渐消了,柳越发自内心感谢自己这位明面上的师尊。
“每次见江秋雨,总得感慨一番他的进步神速。”柳润放下琉璃盏,压低声音,“如絮,你与那孩子近些年相处的如何?”
柳越咬牙切齿:那可不,次次训练都想把自己逼入绝境,次次都不拿自己安危当回事,他进步当然神速。
“回师尊,师弟他依旧让弟子省心,您给他提的剑道上的建议,他实践得也不错。”柳越半是违心宽慰,半是真情流露。
柳润温声言语,对这个回答……他好像不怎么满意。
“居然还只是如此吗……”
柳越闻言微怔,困惑看他一眼。
您还想怎样?您还觉得该怎样?
“是为师心急了。”柳润气音笑叹道。
柳越:???
这些年确实出了不少优秀弟子,各门各派的参赛精英都在这几日慢慢崭露头角。
足尖点过沿路莲叶,鞋底踩碎云天,广袖垂流提起裙摆,女郎漫步而来。
“柳道君,小柳道君,真是好久不见。”
柳润抬手请她入座,柳越则恭敬作礼:“上次一别太匆匆,苏长老,别来无恙?”
苏玉清笑应着:“那日确实匆忙,所以今日特来全了礼节。”
柳越道着不敢。
陵寝一别至今一两年,其实也不过弹指间。
理衣落座在师徒二人对面,恍惚一眼,苏玉清愣了神。
柳如絮的气质和性子与柳润极像,不过岁月不做假。前者谦和清隽似嫩柳沾了新雪,后者温润素净则似久放覆尘的玉石。
认真对比一二其实不难发现——他们容颜也近乎于复刻。不过若不去细看,只一瞥,那转瞬即逝的神似感却也真的错不了。
悲情目,欢脱人……也像他的母亲。
鸢纵身跃下寒池后,自她所出的那名获名为“越”的孩子,苏玉清记得,当时羽剑宗对外宣称:孩子想抓住娘亲未果,已随母同去。
很拙劣的谎言,但无人拆穿。
苏玉清在晃神时惊觉,居然也已过了这么多年……那场突然随风而来的谣言与言语上的讨伐,也早已随风而去。
莫须有的罪名不再有人提起,离去的人却也永远无法回来。
也难怪如今……美玉自甘蒙尘。
修真界的三位公认顶尖人物“君风清”,如今“君”与“清”同坐一朵莲桌,这样的场景也是难见。
宗师真人们多有侧目。
“故友的衣冠冢,玉清也想去祭拜一二。”流光翎羽泛舟过来温杯添茶,苏玉清扣完桌对添茶弟子颔首,又低声对着对面二人道,“二位可否全我心意?”
落灰的玉石温润依旧,提起他的紫鸢花时,萤火会为玉石添光。
“内子也会乐意见你,我自然不会阻,苏娘子离场后随如玉同来便是。”停顿一二,柳润微微转头看向柳越,“絮儿同去?”
近距离触摸自己打造出来的玻璃渣的某位差点被划伤的大师兄心虚至极,静了一瞬后沉重点头。
要去,当然要去——他要去给鸢赔罪。
想起自己写的……鸢留下《与君书》的那段情节,柳越就更欲哭无泪。
与君述别意,落笔泪生花。
真的是要命,柳越忍不住猜测自己距离看见《与君书》那封绝笔书信的实体究竟还需要多久。
三人交谈的这段时间,又是三四十多个子空间擂台角逐出胜者。
门派之间的大联试属于一场盛会,四海汇聚,八方来仪,不可谓不热闹。
但人生无常,热闹常有之,黯然亦是从不缺席。
襁褓中的婴孩咿呀咿呀,在母亲的温暖怀抱中肆意笑闹。
暗色银纹的兜帽垂落,男子探出的食指被婴孩抓在手心,娃娃笑得更开心了,水亮亮的大眼睛还未见证过毁灭,它们干干净净,只有喜悦。
婴孩的指尖被光照得越发透明,小小的手掌还在努力抓握男子的食指。
“族长……”哽咽着落下清光,同样兜帽盖脸的母亲最终泣不成声。
男子身边的兜帽人上前安慰,于心不忍地看看仍在咯咯笑的胖娃娃,最后居然也差点没忍住……咬咬牙,兜帽人转过脸全心宽慰起这位母亲。
男子的帽檐压的很低,他没有抽回食指。
古老的族语如同赐福的符咒,久违的音节只余他一人还记得全面。
“神女的悲悯终将降临,回家的迷途由灵树指引,盼望所有族亲牢记,‘灵’的故土永远为我们敞开。”
飘渺的音节悠长神秘,听者难不生畏。
“异世的魂灵啊,容我在此请你停止仿徨,若我们的神明来迟……我会亲手为你献来归期。”
摘落兜帽,这样一位不染尘俗的圣洁天音拥有者,居然是一幅颇有些妖媚多情的勾人面。
像极了说书人口中会夜半出现在山间小路,善用容颜惑人魅众吸食精魂的鬼怪妖孽。
寿岁悠长沉淀着太多太多,必须得挥退全部的过往,才能全心庇佑真正的族民。
“花宴楼……去烧了罢,动手干净利落些,少君已经查到了那处,多留生患。”
摘落兜帽的妖颜面一如水沉静,他反握住婴孩的小胖手,给身边人下达完命令后,又细声对着襁褓中的孩子。
“我与你的母亲一样,期待你的再次降世,到那时……就不会再生出这样的变故。”
握住的胖乎乎小手透明到完全消失,婴孩儿却仍然咿咿呀呀看着他笑。
好像他知道——这个人值得他笑。
襁褓一侧被母亲的崩溃完全浸湿,在手中轻如无物之时,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彻底失去支撑的气力。
男子身边的兜帽人想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这位母亲。
他干脆与这位丧子的母亲一同跪下。
“陆止族长那边……”跪地男子迟疑声起。
“我来应付他就好,你只管照做。”
男子的面上看不出悲喜,眼中……
也无人能够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