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衣轩如今在各州都有分铺,但崔掌柜还是习惯待在安州。
开这么多间铺子只是为了方便崔来英他们出远门有个落脚的地方。
路堪言晚膳过后并没有回屋,夜里的雪下得很大,他撑着伞在街上走着。
不知怎的就到了之前的酒楼,目光一瞥,看见了缩在街边角落里还没离开的顾谅,也不说话,就像个失了智的乞儿似的蹲在那里抱紧自己。
浑身脏得像是刚刚被人欺负过一样。
恰好街对面的铺子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似乎在密谋着什么。
见此,路堪言感觉自己心里有股无名火蔓延至胸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跟中了毒似的朝他走过去。
那人抬了抬眼,眼尾泛红,忽的眼睛一亮,朝他伸手,“阿崽,可以抱我回家吗?”
然而路堪言还没等对此作出反应,顾谅又很快缩了回去,自说自话道,“不行,阿崽,有妻子,有崽崽,我,我不可以这样……”
“……”路堪言不语,收了伞蹲下来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异常的潮红,额头覆着些虚汗,显然是伤寒引起的体热之症。
路堪言想伸手碰碰他的脸,手腕却突然被他的两只手一下子抓住,然后惊慌地把人往外推。
看着眼前人如同受惊的小鹿眸子不断扩大又收缩,两眼睁得圆圆的。
路堪言敛着眉,生病的人就是麻烦。
他扣住那双手,俯身下去伸手穿过那人的背脊,揽着腰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顾谅又被吓到了,他好像很容易受到惊吓,嘴角控制不住流出了些许淡黄色的呕吐液。
有股酸臭味,他呕出来的水渍把路堪言胸前的衣衫都弄湿了一大半。
顾谅挣扎着要从路堪言怀里下去。
他不能待在阿崽怀里,会被别人看到的,他家里人知道了会很生气……
“别再乱动了。”
声音一出,顾谅浑身都僵硬着,路堪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吓唬道,“再乱动就把你丢下去。”
顾谅很怕被他丢下,憋着气抖了抖,总算在怀里安分下来。
这时风止,又恰好雪停。
路堪言抱着人往逢衣轩去,走了几步顾谅又想要回去拿他的伞。
路堪言没理他。
顾谅见此默默低下了头,脑袋乏力地靠在路堪言肩上轻轻蹭了蹭,心口依旧闷闷的。
阿崽的怀里好暖和,好想再待一会儿……
到了逢衣轩,掌柜的都准备打烊了,见是路堪言,连忙命人去烧些水来,还非常有眼力见地叫了几个丫鬟伺候顾谅沐浴。
路堪言是自家少主的朋友,也是逢衣轩的少东家之一。
他经常来此,掌柜的也自是知道路堪言沐浴时不喜有旁人打扰。
丫鬟们规规矩矩的,正要从路堪言怀里接过顾谅,还没碰到他,顾谅就跟应激了似的突然环住路堪言的脖颈,眼神惶恐。
今晚路堪言从遇见这人开始眉头就没松过,他冷道,“松手。”
顾谅不肯松,他偷偷凑近,发现路堪言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冷冷的警告,又被吓得一哆嗦,众人再一眨眼就瞧见他畏畏缩缩地躲在了路堪言身后的桌子底下。
“路爷,这……”掌柜的犹豫着。
路堪言没想再管他,这几年自己救济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安排妥当,只是将当时能做的都做了,日后命数怎样,且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路堪言转身,停在掌柜的跟前,侧目而视,道,“给我拿套衣服,把这个人带下去洗干净,衣服拿套厚实些的给他,再做些清淡的暖食,叫人熬副针对热症的汤药,记得睡前让他喝下,明日他若要离开,从我账上扣十两碎银给他,他若不走就让他留在你这里讨生活。”
“明白了,路爷。”掌柜的眼神奇怪,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他们这位少东家说这么多话。
路堪言点头谢过,连个眼神都没给顾谅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身后就拥上来一个烧得发烫的身体。
顾谅紧紧抱着路堪言,嘴里呢喃着旁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路堪言转眼瞧了瞧他深埋在自己颈窝处的脑袋,视线全然被他的满头白发所占据,神情倏而一暗,看着实在有些碍眼。
掌柜的上前,踌躇不决,“路爷……”
路堪言挣开他,眼睁睁看着他摔在地上,移开目光,口吻烦躁,“罢了,准备两套衣服。”
“是。”
……
沐浴过后,路堪言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胡乱擦了个干净,再随便捣鼓两下,御寒的棉衣便整整齐齐穿在了顾谅的身上。
衣服很合身。
喝了些米粥,顾谅难受得紧,迷迷瞪瞪地倒在路堪言怀里不开腔。
夜已深,顾谅不肯喝药,路堪言怎么样都灌不下去,这人跟泥鳅似的,总能在他手里找到缺口逃走。
路堪言见此只好作罢。
他欲离开,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好不容易甩掉,衣袖又被牢牢攥着。
路堪言紧蹙着眉,手起刀落直接将自己身上的袖袍断去了一角。
踏出房门时,路堪言还听见床榻上的那人唤了几声含糊不清的“阿崽”。
他回了玉三三的府邸,途中遇见府里的小厮着急忙慌地准备出门。
路堪言疑惑,逮住一人问他出什么事了?
小厮摇了摇头,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跟路堪言说今日小姐在街上遇见一个白发赤眸的人,主人得知后命府中的小厮全城寻他。
崔来英他们也去了。
白发赤眸?
不就是刚刚他遇见的那个人吗?崔来英他们找他作甚?
这时路堪言脑海中又莫名浮现出今日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陌生名字。
顾谅?
那个人难不成就是顾谅?
路堪言无法判定那人是不是崔来英他们要找的人,也不知道那人的名字是不是叫顾谅,得去试试才能确定。
看崔来英几人的反应,他想自己应该没猜错。
几人匆匆赶到逢衣轩的时候,顾谅刚刚醒神,睁开眼见到屋中无人,他免不了要一番苦笑。
他心如刀绞,却觉得没什么可沮丧的。
见到了阿崽,阿崽如今也过得很好,他的两个孩子也长得跟他一样漂亮,百年之后自会儿孙满堂。
只是……
自己怎么办,不仅没死成还搞了另外一身伤回来。
顾谅喃喃着,“阿崽,你都报复过我一次了,怎么还要报复我第二次呢……”
“顾师!”
不知过了多久,顾谅迷迷糊糊听见很多嘈杂的声音。
好吵。
他好看的眉眼微蹙,翻身抓住被子往自己头上一拽,整个人都缩进了被窝,然后继续沉睡过去。
高热烧得他有些糊涂,浑身无力只能蜷缩在床头。
崔来英几人守了他整整一夜,昨夜几人刚进屋的时候瞧见床铺被血液染红了一大片,都被吓得脸色发白。
铺子里的下人这个时间都已经睡下,他们慌忙上前,弄得这一个晚上都兵荒马乱的。
契春点了好几盏烛火,中途还因为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手烫着。
有了灯火,房间顿时不再那样冷清。
崔来英看着身旁一动不动甚至脸色都没有一点变化的路堪言,他捏了捏眉心,无故带了些火气,“你没给他喂药?”
“没有。”
其实是他喂不进去,但路堪言故意这么说就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
“你!”
崔来英看着路堪言神情这般淡漠,眼里混杂着几分气愤,咬了咬牙,想发火又忽然熄了火。
路堪言继续试探,“你在对我发脾气?”
“没有。”
“……”
明明就有。
路堪言垂眸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光明媚,雪落成花,顾谅这一觉睡到午时才有了些许动静。
饿了太久,就算昨晚喝了些米粥也难以抵抗肚子咕咕叫的饥饿感。
只是他醒来的时候感知力比较弱,思绪也有些迟钝。
看到床前站着几个人,顾谅一时没认出来,直到崔巡抽抽搭搭的哭着叫了他一声“顾师”。
顾谅背脊一僵,他没想过这么快就跟他们见面的。
“顾师……”崔巡蹲下来,趴在床边。
顾谅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对他们强扯出一个笑来,“都长这么大了,是顾师的错,一时没认出来……”
契春实在担心,面对顾谅的身子骨,他对自己精湛的医术都有些不太自信,“顾师,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谅摇摇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精神气,可他还是笑着说,“我哪有这么弱。”
“顾师……”崔巡忍不住道。
“嗯?”
“您别笑了……”
真的,别笑了。
众人沉默。
崔来英上去坐在床边低头用手压了压边缘处的被子,缓缓道,“顾师,不用这么着急,既然回来了,阿言也会慢慢想起来的,知道你想瞒着,我们也没告诉别人,是三三的女儿发现了你,不是我们。”
“女儿?三儿也成亲了?”顾谅听着高兴。
他不仅仅是在高兴玉三三也成家了,也高兴崔来英的心思比以往更加细腻缜密,不过几个时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竟被他猜得大差不差。
玉三三这时蹲下来,应他的话,“嗯,顾师,她叫玉桃夭。”
“桃夭啊……”顾谅笑容缓了缓,眼神放柔,“是个好名字呢。”
恰好有人在门口敲了敲房门,高玉响回头,朝门口边走边说,“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外边还下着雪呢。”
语气里有些嗔怪,但不难听出他们恩爱的滋味。
顾谅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们的尊师,我们自是要见一见的。”
听起来是来了两位。
“爹爹……”女儿家的声音软软糯糯,从屏风处探出个小脑袋。
玉三三哄道,“夭夭过来。”
玉桃夭小心翼翼地跑过来扑在爹爹怀里,还没开始逗,脸就变得红扑扑的。
玉三三抱着她,刚要开口跟顾师介绍介绍,却发现顾师正愣愣地看着自己怀里的小鼻嘎。
他的胸腔和手指也在轻微发颤,转眼看到高玉响怀里抱着的孩子后,情况更甚。
顾谅自见到玉桃夭的时候整个人的情绪就变得不太稳定。
但收敛得也快,有股浑然天成的欣喜突然冒出来一下子冲破了心中的天际。
他努力克制着,怕吓着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
崔巡也察觉到异样,俯下身问他怎么了。
顾谅嫌弃的把他推开,松了口气连道了两个没事,然后把两个孩子唤到跟前挨个摸了摸脑袋。
望向那两位年轻的母亲,朝她们点头致意,“辛苦了。”
等半天没等到她们二人的回应,玉三三和高玉响同时回头看了一眼。
高玉响直接“噗”的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们的夫人被顾师的美貌惊呆了。
“顾师,您这美貌攻势不减当年啊。”玉三三揶揄着,话虽是对着顾师说的,目光却落在自己媳妇儿身上。
玉三三的夫人名唤诸葛湫,高家那位叫金芙蓉。
待他们相识之后几人也不急着离开,就候在顾谅身侧变着法的哄他。
顾谅此时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自己离开了整整九年。
九年光阴,不曾短过。
阿崽早已成了修仙界新生代弟子眼中那个最不能惹,总是独来独往的长辈。
而除了前几日刚刚离世的段离,崔来英他们要么是五大宗门里备受弟子们敬仰的师叔,要么早已家庭美满,儿女都在膝下安然嬉闹。
只有路堪言,孤零零的。
安州桃林的屋子也并非是旁人所居,而是段离固执地守在那里,等着故人回来,看茶吃酒。
可故人回来了,他又走了。
崔来英几人其实都察觉到顾师好像误会了什么,但他们都没点破,只是默默的让他高兴。
默默的。
让他变得鲜活。
久违的光阴不知过去了多少,崔来英拿着食盒悄悄走出房门,瞧见路堪言在檐下站着,轻轻关上门,将食盒轻放在一边,走到他身边沉默片刻,“听清楚了?”
有几缕雪飘落在路堪言的发间,他垂下眼眸,“嗯。”
这时院门外有几个小厮噤声路过,崔来英望着这雪,伸手去接,直到掌心微冷才收回来紧紧攥着。
整个人都有些沉重感。
他转头,“阿言,阿离曾与我说过,他替你烧了一封和离书,不过如今你还没想起来我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但是阿言,别那样对他。”
“……”
见他依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崔来英的视线缓缓往下,“他一走了之不是他的错,他让你忘记这些是——”
“崔来英。”
呼吸一顿,猛的抬头,二人对视良久,崔来英像是意识到什么,倏而扬了扬唇。
真是好生奇怪,明明语气和声音都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无情,但崔来英就是觉得……
路堪言他想起来了。
三十三重天。
神门处千年未响的飞升神石忽然有了反应。
众神聚拢在此,神情紧张,这可是此世间千万年来唯一一个异族飞升成神。
帝君早前就下令在此候着。
万一异族成神有什么变数,那将是另外一场灾难。
异族无法飞升这条天令本来就是有种族排他性的。
帝师谢序与天道共生,与苍生同在,在他的记忆里天目族是个古老的异族,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于世。
与之相同的异族还有十多个,皆藏在世间蹑足其间的角落里逢生。
有神官不满让异族成神这事,之前还闹到过帝君那里去了,可帝君将他们臭骂了一顿,他们依旧不瞒,直到发现浮玉在场,他们才熄了火。
笑话,惹到帝君顶多就是被骂几句,严重的话再被暴打几顿,惹到浮玉神君的话——
买好棺材等死吧。
半晌,飞升神石上有一处泛着红光。
众神官凑过去仔细一看,神石上深深刻印着“段离”二字。
浮玉殿中,谢序在浮玉怀里窝着,突然抬头看着他,“悄悄,顾谅他会回来吗?”
“怎么问起他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们的能力还不够。”
“阿狸有除我以外的野心了?”
谢序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这里,你最重要。”
浮玉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阿狸,你应该也清楚,虽然沈御然这人算无遗漏,但沈卿鱼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比如那句,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
谢序思绪一顿,瞬间回想到万年前沈卿鱼为自己取名的时候——
沈卿鱼说,“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
“姓谢,名序。”
“就换作谢序罢。”
谢序呆滞了片刻。
小天道是小桃枝?
谢序失笑,怪不得是漫天桃花呢。
世外。
时神殿。
沈卿鱼“啧”了一声,一下子倒在宋悠腿上翻了个白眼,“总算送走了,这小鬼,比当年的谢序还要疯。”
宋悠忍不住笑他,“这才一个晚上而已,卿卿这么小气干嘛。”
“我小气?我看就是周晚意故意的!”沈卿鱼控诉。
昨夜路堪言是突然出现的。
那个时候沈卿鱼刚在床上准备进行下一步就被这小鬼打断了。
这搁谁谁不恼啊?
宋悠见他都快被气成河豚了,垂着脑袋言笑晏晏的看着他,等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才慢慢俯身吻下去。
须臾之后,正要起身却被沈卿鱼偷袭按住了后颈。
“小鱼儿……”
“唔……”
宋悠的青丝如同瀑布一般垂下来,像水帘一样遮住了他们彼此激烈撕咬的唇。
如同过往。
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