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堪言在异时空守了顾谅的魂魄十七年。
他心里有怨,顾谅的肉身重塑后的三年里他一直躲着顾谅。
顾谅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以为自己又重生了,直到异时空的三千世界爆发了神明之争,世间生灵涂炭。
那时顾谅亲眼目睹路堪言突然出现,又忽然死在自己眼前,似乎由来已久。
他不顾一切冲进骨骸遍地的死灵战场,将路堪言紧紧搂在怀里。
在这里看到路堪言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这三年的感觉没有错,阿崽也在这个时空。
路堪言看着他好像慌张到快要窒息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哭都哭不出来的脸,指尖轻轻划过他起伏剧烈的胸口,撇过脸,缓缓道,“我费尽心思给你重塑的肉身,可还满意?”
顾谅瞪大眼睛,瞬间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没有重生,是阿崽……
此番结局是他故意而为之,他在报复自己,他的阿崽在恨他。
嗓子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路堪言抬眸,眼神里没有一丝别的情绪,语气倒是一如往昔的那般淡漠,“这是我给你的痛,好好受着,若是早知会被你欺骗,被你算计,被你当成傻子一样哄弄,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要认识你……”
“你可以抛弃我坦然赴死,我也可以,你能算计我欺骗我,我也能……”
“我不恨你,此后两清。”
周晚意看走了眼,路堪言并非意外被杀,而是故意死在他人手上。
这是他强加给顾谅的一层痛,谁也无法阻止。
路堪言这一次的魂飞魄散跟那次在南海受天道劫而亡不一样。
今生以天道劫融合路堪言的两世魂魄顺利回归昆仑山,是顾谅在千年前就算好了的。
但是此番魂消是在另外一个时空,这不受顾谅的控制。
顾谅也疯了。
然路堪言的魂魄受时空之力保护,还有天道轮回的道意融合,就算在异时空他的肉体死亡,灵魂也不会就此消散。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些,直到他化作魂魄亲眼看到顾谅屠戮众生。
路堪言愣住了,半晌过后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顾谅,你我凭什么两清呢。
就在他深知这一切都回不到过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周晚意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周晚意跟沈卿鱼说顾谅将这个时空屠的只剩他一个活物,因此她出现在路堪言身边的时候应该也是灵魂状态。
“小鬼头,这份感情看得清吗?”周晚意问他。
本来路堪言抿着嘴,她问出这话之后,路堪言却冷静得让人有些意外,他转过头,盯着周晚意,目光如炬。
“你们呢,你们又看得清什么?”
“……”周晚意神色微怔,她似乎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点被自己漏掉了。
原来如此。
路堪言除了与顾谅魂魄融合,还受人之托故意入局,为的就是引他们现身。
这是他前世与轮回时空二神的交易。
他想要给顾谅搏一条生路,而沈卿鱼和宋悠想要知道其他时空有没有沈御然他们的踪迹。
答案显而易见。
周晚意挑眉,耸了耸肩,“不妙啊,被小衍发现了。”
安州。
其实早在几天前顾谅就被周晚意扔到了安州桃林。
要是路堪言他们晚几天离开,说不定还能碰到昏迷在桃树下的顾谅。
周晚意在那个时空费了好大劲儿才彻底消去了顾谅满身的杀气和邪性。
她不由感慨,这个位面杀戮之神的神威恐怕要超过悠悠了。
顾谅醒后,整个思绪都是浑浊的,先是瞧了瞧周围,瞳孔微微一缩,感觉有些冷意围绕在侧,没再多想,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循着往昔的记忆便回了家。
家里什么都没变,很干净,柜子里也有厚实的棉被和衣服。
顾谅猜测,阿崽应该经常回来住。
想到路堪言,他心脏一空,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到最后竟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顾谅扶着灶台慢慢蹲下,铁锅里烧着水,灶头暖和得让他忍不住蜷伏起来。
沐浴过后,换了身新的衣服,感觉到自己身上很烫,倒在床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天一夜之后,顾谅被饿醒了,又冷又饿。
在家里翻出十几个铜板,撑着伞去了安州离桃林最近的集市。
这时的寒阴天已经黄昏,空中下着零星雪花。
顾谅的青丝未束,外身披了件厚重绵软的貂皮大氅,里面却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
他在家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适合他穿的衣服,只有这件里衣他还能将就着穿穿。
阿崽的衣服他以前都能穿的。
顾谅有些颓废,这说明他之前的猜测是错的,阿崽没有经常回来住,此地也早已是旁人所居。
阿崽以往为他买的漂亮衣服可能都被这个房子现在的主人给烧了。
想着想着,馄饨铺子的摊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顾谅付完钱,刚好还剩三个铜板,他想着待会还可以买糖葫芦给阿……
对了,阿崽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他恨我。
顾谅情绪低落,拿着勺子舀起一个小馄饨正破罐子破摔地往嘴里送,目光一瞥,偶然瞧见了几名身着安州学堂专属堂衫的弟子。
顾谅身子一僵,下意识翻身躲在了桌子底下,勺中的馄饨也落到碗中,溅出了几滴汤水在桌面上。
他还不想让旁的人知道他回来了。
“成蹊,你收到他们的请帖了吗?”
“收到了,但是今年学堂要新修几个修炼场,我都快忙死了,新州那边肯定去不了,子虞你如果要去的话就代我问候一声。”
“行。”
“也不知道路堪言会不会去,段离这一走,他以后大概率都不会再回安州了,他们几个都在新州,加上那两个小家伙黏他得紧,亲爹亲妈又不——”
“怎么不说了?”
“我刚眼花了一下,那个人的身影好像顾师啊,吓我一跳。”
“你是想顾师了吧。”
“是啊,挺想他,我们这几个人除了路堪言,没人不想他。”
这二人正是安州学堂的李成蹊和封子虞,现如今都是修仙界的一流导师,就算是五大宗门的弟子也得尊称他们一声李师和封师。
他们身后跟着几名学堂弟子,弟子问他们顾师是谁。
二人对视一眼,回道,“他是我们的修炼尊师,也是你们路师的宝贝师尊。”
弟子们见此还想得寸进尺地八卦些什么,却被一阵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打断。
如此响声,引得周围的行人都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弟子红着脸,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李成蹊捂着脸,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封子虞笑了笑,瞧见前面有个馄饨铺子,便招呼一声带着他们一一入座。
桌上还有一碗没吃完的馄饨。
摊主端走那碗馄饨,心觉奇怪,刚刚那位客官呢?
馄饨一个都没吃,不合她的胃口吗?
顾谅跑得很快,停在一个熟悉的街角,从方才起他身体的温度就开始极速下降,现在浑身都是冷的,心里更冷。
他喘着气,寒阴天呼出的气息都是能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眼前朦朦胧胧的。
阿崽……
阿崽有孩子了。
阿崽跟别人成亲了。
我……
我……
忽然胸口很闷,呼吸不上来。
顾谅双腿发软站不住便靠着屋檐下的柱子慢慢下滑,身子跪地的同时嗓子也有些发痒。
想咳嗽但顾谅用掌心死死捂着嘴,强忍着,但没过一会儿便觉头昏脑胀,直到憋不住了才扯着嗓子咳。
刚咳了两声他就感觉从身体里蔓延上来的一股铁锈味,随喉头弥漫到了鼻腔。
喉间泛着些腥甜的滋味。
待他回过神,自己的掌心处全是红色的血。
竟会这般痛吗……
顾谅眼神涣散,看着一触即溃的雪,什么都没有想。
他如今所处的屋檐之下,是他以前和阿崽下雨之际来不及回家暂时躲雨的地方,雨停了之后总能碰上卖糖葫芦的刘老爷子。
他好像在等谁,但他知道他不会来。
自己写的那封和离书不就是为了现在吗……
作什么作,顾谅,你最没资格作。
夜已深,寒风刺骨,顾谅起身后没再回那间小屋子,反而一路向新州而去。
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呆,不说话也不认识路,走在路上连小孩都能把他撞倒。
他不喊痛,站起来继续走。
路上的好心人也多,见他一个失了智的“姑娘”,能帮则帮,带回家换了身衣服,吃了口热乎饭,有几户人家还想着留下他,可顾谅要走。
他要去新州,见见他的故人。
抵达新州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顾谅白日里摔了好几跤,像个破布娃娃似的。
顾谅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有些郁闷,蹲在地上抬头望了望,恰好有座酒楼入了他的眼。
忽然想起以前的事。
他进了酒楼,在高处望了望,没瞧见阿崽,还被喝醉了的几个公子哥叫去陪酒,但他们没有对顾谅动手动脚,只是单纯地欣赏美貌。
见顾谅肚子饿得咕咕叫,这几个年轻人便叫小二端来一碗暖身的油粥让他喝下。
顾谅自己捧着碗缩在楼台旁,一口一口地慢慢咽,突然有人带了一伙人来闹事,看情况应该是故意来找麻烦的。
他被吓了一大跳,刚咽下去的粥又被迫吐了出来。
那伙人见此觉得实在恶心,便命小厮将他拖出去,几个年轻人想阻止,却被他们带来的高手将脑袋狠狠挤压在桌上无法动弹。
可那些人快要碰到顾谅的时候,顾谅只是轻轻抬眼,众人便瞬间觉得自己身处地狱沼泽,而眼前的顾谅就像是阎王,甚至比阎王还要可怕。
须臾之间,顾谅扶着高楼的栅栏站起来,不曾想高处不胜寒,寒风一吹,他就跟个纸人一样。
风往哪处吹,他就向哪边倒。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就掉了下去。
拜托,他们只是来找事的,又不是来闹出人命的。
吓得众人连忙冲过去,心惊胆跳地往楼下望。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那一幕,大伙都忍不住瘫在栅栏处松了口气。
顾谅待在路堪言怀里还抱着油纸伞,他一愣一愣的。
直到听见路堪言倏而唤出的那一声“顾谅”,他才回过神,望着阿崽笑了笑。
“路叔他,天降媳妇儿了?”
高灼华有些懵,玉桃夭眼睛发光,“嗯!婶婶好大!”
“……”路堪言闻言蹙眉,没去训斥,心口却隐隐作痛。
顾谅是谁?
他看着眼前这位容貌惊为天人叹为观止的男子,语气堪堪像刚从雪窖里走出来的一样,那般刺骨,“你还要待多久。”
顾谅在他结实的臂弯里缩了缩脖子,紧张地抱紧了怀中的伞,最后可怜兮兮地抬眸,“我饿……”
路堪言觉得他怀里的那把伞有点眼熟,也有点碍眼,随即直接将人摔在了地上,抱起旁边的玉桃夭,手里牵着高灼华。
准备带着两个小孩离开这里,脚步顿了顿,似乎迈不出去,又只好转头冷冷看着被他摔在地上的男人。
“从你脚下之地往后直走,到香铺右转,那里有人施粥。”
路堪言看着顾谅从地上爬起来,浑身脏兮兮的,还有一股酸臭味。
真碍眼。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他这次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顾谅,道,“若是冷了没有衣服,到城东的逢衣轩,他们会给你裁制一身新衣。”
顾谅只会笑着道谢,不管心里有多痛。
以前上万人的灵魂装在他身体里,痛苦的呓语和无尽的哀嚎都没把他逼疯,跟路堪言这般淡然的几句对话倒是把人给逼疯了。
爱和愧疚都长在骨头缝里,旁人看不见,自己却清清楚楚。
路堪言感觉没走多久,迎面就遇见了崔来英他们。
玉桃夭看见了自己的爹娘,闹着从路堪言怀里下来,朝自家爹爹跑了几步一下子扑到了玉三三怀里,“爹爹,刚刚有个漂亮婶婶从天上一下子掉到了路叔怀里。”
几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崔巡凑过去调侃,“那你路叔怎么没被砸死?”
“他把人甩出去了。”稚嫩的声音实话实说。
“噗——”
闻言后几人顿时笑得直不起腰,契春搭上路堪言的肩膀,揶揄着看向他,“阿言,你把人甩出去作甚哩?”
路堪言斜睨了他一眼,把他的手从肩上拍开,“没什么,小孩子胡说罢了。”
崔来英几人撇撇嘴,只好作罢,夜里众人都在玉三三府中留宿。
到了半夜,玉三三哄女儿睡觉的时候,玉桃夭迷迷糊糊的,“漂亮婶婶……”
玉三三忍不住扶额,自家这小鼻嘎什么时候成颜控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惊叹她方才见到的那位从天而降的“美人”。
玉三三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夭夭这么喜欢漂亮婶婶啊,那爹爹问问你,是你娘亲漂亮还是她漂亮?”
玉桃夭即便很困,她那张小嘴巴也能说个不停,“娘亲漂亮,夭夭最喜欢娘亲……”
“……”到这里玉三三依旧没发现什么异常。
玉桃夭说得含混,好像快睡着了,“漂亮婶婶,比路叔,还高,头发,像雪,白白的,长长的,眼睛,像甜甜的,红樱桃……”
“……”
玉三三宕机了半秒,一下子翻身将玉桃夭从被窝里捞出来,扶着她要倒不倒的小脑袋,他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夭夭,把你刚才的话再跟爹爹说一遍。”
……
玉三三敲门的手都在发抖。
在这半炷香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去胡思乱想,但夭夭的描述太像了,他不敢在第一时间告诉路堪言。
崔来英打开门,还没看清来者是谁,一下子被扑倒在地。
要不是崔巡听见隔壁房间有异动,他哥今晚就要被玉三三这厮压死了。
两人被分开,崔来英躺在地上咳了几声,才坐起来,他揉着自己的胸口,没好气地看着玉三三,“你丫的最好接下来能说点我感兴趣的事,要不然——”
“顾师回来了。”
开口即暴击。
“你说什么?!”
这话不是崔来英说的,而是原本在门外准备看戏的几人突然冲进来异口同声说的。
深冬寒夜里冻得几人瑟瑟发抖,雪风横扫着无人伫立的长街。
“你确定夭夭是那样说的?”崔巡又问一遍。
“……”玉三三沉默不言。
本来他很确定的,但是他们都快把新州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
再加上崔巡这厮同个问题在短时间内问了他将近二十几遍,搞得他也有点摸不清究竟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是自家女儿在胡说。
要真是胡说,也不可能形容得那样确切,他从未在夭夭面前提及过顾师,更别说如此精准的样貌。
崔来英他们去到夭夭所说的酒楼,望着深夜里的新州一片祥和。
片刻后,楼下的灯火阑珊处,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路堪言问,“你们在找谁?”
几人丧得很,都没心思搭话,“……”
路堪言自问自答,“顾谅吗?”
“……”话一出口,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路堪言望向别处,道,“他在逢衣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