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候,除了周麟,再没人对路堪言有过半分善意。
要说路堪言没有依赖过周麟,这话说出来路堪言自己都不信。
那时路堪言还不知道什么是抛弃,连话都不会说,两只小短腿就一天天的在周麟的药铺里跑来跑去。
忙时就帮着周麟送药采药,闲时就提一小桶水蹲在周麟的药园里料理药草,或者乖乖待在家里不哭也不闹。
然而某个清早,周麟突然失踪,毫无征兆。
路堪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整天都蹲在药铺门口等他回来。
路过的行人眼里投来鄙夷之色,要饭的乞丐却看他可怜塞给他一个馒头。
周麟失踪了整整十日,这些时日里,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欺负路堪言。
甚至有几个早就看他不顺眼的富家小公子命下人把他抓起来关进笼子里拿他当畜牲戏耍,还计划着故意不给他吃东西。
那些下人都受过周麟的救治,自然不能听命行事,逮着机会就将路堪言送了回去。
路堪言身上没钱,也没吃的。
夜里饿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爬起来去挖些草根充饥。
好不容易熬到周麟回来找他,找了半天,最后发现这孩子竟趴在一处坟头上睡得正香。
路堪言什么也没问。
他头一次无视周麟的话,忍不住在桌上狼吞虎咽了些。
把小肚子都吃得鼓起来,但最后却连汤带水尽数吐了出来。
路堪言从此便知道,总有一天周麟会离开自己。
他不再与周麟亲近,就算周麟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周麟觉得路堪言还小,不需要跟他解释什么。
可当他发现路堪言对他也如对旁人那般冷漠又疏离的时候,他们之间,隔阂已深。
后来路堪言在世间又遇上一个人,这人变着法地对他好。
不过三日那人便说要带路堪言离开袭州去过好日子。
路堪言信以为真。
可当他站在码头上的时候,一边是着急让他上船的骗子,一边是快要急哭了大声喊他回来的周麟。
路堪言犹豫过后,还是跟着周麟回了家。
直至遇到顾谅,周麟才彻底松了口气。
幸是顾谅,难是顾谅。
鸿鹄飞灵月,桃李落银塘。
路堪言是被顾谅抱回家的,阿崽早就哭得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回去的路上顾谅脑子里也不断回闪着前世之事。
那些破破烂烂的记忆犹如走马观花般跳转其中,全然是周麟告诉顾谅的。
成婚前夜,他与阿崽相拥而眠。
顾谅睡不着,指腹慢慢抚上路堪言微肿的眉眼,在其中轻点了一下,身体无意识靠拢。
“阿崽,我无论如何都是要你的。”
“以后少哭些,为师这心娇弱得很,禁不起你哭,它一听你哭啊,就总跟我折腾。”
“……”
顾谅听着阿崽在睡梦里都在不安稳地抽抽搭搭,睫毛也还挂着泪。
这样好的阿崽,顾谅怎么会不要呢。
月深灯浅,苍林积叶,桃梦前行,迷惘不得路。
顾谅抬头独见明月,梦里宛宛如故人。
“未经仙师大人允许擅入大人梦中,小人实在惶恐。”身后传来一人迷幻的声音。
顾谅未曾回头,只是负手而立,淡淡瞥了周围一眼,不禁扬唇一笑,“哼,你这惶恐倒是理直气壮。”
“不敢不敢,小人自知仙师才貌双全,自然不会与我等计较。”
顾谅转过身,却只见阴影不见人,挑挑眉眼,“丑得没脸见人了?”
那人乐道,“那倒不至于。”
“要说什么赶紧说,别扰人清梦还耽误了我的大事。”
“路堪言是天地间的明光,他不能因你而死。”
顾谅没多大反应,只是低头思量了一下,“所以,我的重生是因为你?”
“不全是。”
“那你们如此,究竟所谓何?”
“仙师大人,世间规则不可破,你今生的身死也自然无法抵抗,若你抵抗,后果不可预料。”
“我从没说过要抵抗生老病死,世事不公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何来勇气敢与天比啊。”
“……”他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顾谅眯着眼道,“今朝如何,只看今朝。”
“嗯……你就没想活得再久些?”恨铁不成钢啊……
“早活够了。”
要不是阿崽,他早活够了。
“……”
“那你舍得他一人——”
“舍得,所以我重来一世就是为了阻止路堪言在我死后自毁?”
“啊对,就是这样。”
顾谅弯眉,“那么,我身上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昆仑墟之力?”
“小人如何知道这些?”那人装傻。
“不,你知道,而且我甚至可以确定,你是谁。”
“……”卧槽?溜了溜了。
“你——”
顾谅刚冒出个话头,周围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呵。
唬弄我?
胆小鬼。
顾谅在黑暗的梦里清楚地沉默着,不知不觉背后有一双手轻轻揽住他,一个柔软的身体拥了上来。
“是谁。”
顾谅忍不住想回头,那人的双手却按住了他的脸颊,耳边随即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好像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你,是谁?”顾谅被她一触碰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顾谅,只是手掌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推了顾谅一把,将顾谅向前推去。
“顾谅,往前走。”
“他在等你。”
“别回头。”
前方出现一道霞光,顾谅被推搡着融入光明。
在光辉带走他之前,他强行破除了那道枷锁回头一望,顿时瞳孔地震。
他的身后,并排站着七个人。
虽看不清脸,但身形无疑让顾谅确认,他们是七大宗门的人,是前世虐杀他的那些人。
翻身复进七人房,回首峰峦入莽苍。
翌日,清光掩埋院中浮尘。
醒过来的时候顾谅愣了片刻,感觉到怀里温热的触感突地一怔。
他下意识退开,看清怀里人的面容时才松了口气。
吓死了,以为自己抱着的人不是阿崽……
顾谅看着路堪言,心绪异常平静。
梦境已逝,霜雪千年。
仿佛心有所感,路堪言恰恰在此时呢喃着什么,嘶哑的声音中透着浓厚的惶感。
顾谅贴近他的耳朵如绵绵细雨低声道,“阿崽,别怕,我在这里呢。”
阿崽软绵绵的,想伸手摸一下。
显然顾谅也这么做了,在路堪言的脸上揉揉捏捏。
路堪言被他的动作弄醒,略微皱了皱眉就往顾谅怀里钻。
“……什么时辰了?”路堪言朦胧着眼,迷糊问道。
“还早,再趴会儿。”
路堪言难得比顾谅还要赖床,扯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顾谅下一瞬又给他掀开。
路堪言眉头一蹙,抬眸迷糊着瞧他一眼,不明所以。
顾谅言笑晏晏,“阿崽,睡觉的时候别总闷在被子里,性子本来就已经够闷的了,还要闷呢?”
“……”此时路堪言的大脑还在努力加载中。
顾谅知道,一旦处于睡眼蒙眬状态下的路堪言是会无意识向他撒娇的。
即使清醒过后路堪言压根就不会承认有这档子事。
顾谅也不敢说他什么,前世刚回来那会儿一闹别扭就是好几天的不理人。
顾谅想哄也哄不了。
“顾谅……”
这时候才发现路堪言的手一直放在顾谅腰身上的。
“阿崽,唤声师尊。”
“……”路堪言只是微微动了动。
顾谅不死心,凑上去跟他额头相贴,柔声嚷嚷着,“阿崽,唤为师一声……”
这时路堪言恰好睁开双眼,俩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对视了一阵。
“顾……顾谅……”
路堪言想躲,顾谅却不让他躲。
喜滋滋的靠上去,“阿崽莫要躲着我。”
“……”路堪言眉间耸动,嘴巴抿了抿不确定了好久才喃喃问道,“顾谅,你喜欢我么……”
顾谅左耳垂的那道伤疤竟又随之刺痛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言笑晏晏,“阿崽,这是什么笨蛋问题啊?”
“喜不喜欢?”路堪言固执得难以让他招架。
顾谅坐起身,然后再侧过身朝他低头凑近。
路堪言以为他要亲下来,紧紧捏着被褥,慌张地闭上眼睛。
然而,顾谅只是一阵浅笑,又很突然地将手掌盖在路堪言紧闭的眉眼上。
“阿崽知道我刚刚想做什么坏事,对吗?”
“……”路堪言的耳朵赫然红了个透。
顾谅将手挪开,倒头就枕在阿崽的颈窝里,唇角轻轻挑起,“阿崽,你要不要再问我一遍……”
“顾谅,你——”
“阿崽,寒山就木,我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