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扬州城蒸腾着暑气,施世纶却感到阵阵寒意。他立在县衙二堂檐廊下,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的朱漆栏杆,仿佛想从斑驳的纹路里探寻出一丝线索。
槐花簌簌而落,白瓣铺满青石板,却掩不住砖缝中那抹暗褐色——那是干涸的血迹,历经日晒雨淋,依旧顽固地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的血腥。
昨夜三更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两个黑影拖着沉甸甸的麻袋,鬼鬼祟祟地往后院水井方向挪动。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清楚地看到麻袋角露出半截皂色衙役服。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个失踪的差役了,每次都是在深夜,每次都毫无踪迹,仿佛人间蒸发。施世纶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愤怒,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揭开这背后的真相。
\"大人,程知县到了。\"书吏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施世纶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官袍,缓步转过屏风。经过西侧月门时,他特意瞥了一眼那株玉兰树。
本该满树繁花的玉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树皮上几道新鲜的抓痕触目惊心,像是有人在临死前拼命挣扎留下的印记。施世纶心中一沉,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随后继续向前走去。
程知县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穿堂里回响,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施世纶的心上。施世纶端起茶盏,借着升腾的热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人。
五品白鹇补服浆洗得笔挺,方头官靴踏地有声,一切看似正常,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尤其是那腰间的玉带,扣得太紧,勒得锦袍下摆微微翘起,像是急于掩盖什么。而那双眼睛,瞳仁黑得过分,毫无生气,倒像是用墨鱼汁染过,让人不寒而栗。
\"听说施大人要查近三年的刑名卷宗?\"程知县的声音沙哑刺耳,像是砂纸磨过铁器。
他从袖中取出文书时,施世纶敏锐地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道寸许长的疤痕,疤痕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紫,仿佛是某种毒物留下的痕迹。施世纶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品茶。
当夜子时,县衙内一片寂静,唯有施世纶的签押房还亮着烛光。他坐在案前,翻开泛黄的卷宗,眉头越皱越紧。
突然,烛火爆出一个灯花,火星溅落在卷宗上。施世纶伸手去剪灯芯,却发现案头的《康熙字典》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哗啦\"地翻个不停,最终停在\"龟\"字部。他心中一惊,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细碎的啃噬声。施世纶屏住呼吸,循声望去,只见窗纸上出现一个小洞,洞外闪烁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是一只灰毛老鼠,嘴里正叼着半片宣纸。
施世纶又惊又气,下意识地轻骂道:\"好畜牲。\"他顺手撒了把花生,本以为老鼠会叼着食物跑开,没想到那老鼠却将纸片往他跟前推了推。
施世纶狐疑地拿起纸片,就着月光细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程非程,虎食人,地窖有龙吟。\"短短几个字,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他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震惊与疑惑。这老鼠从何而来?它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海中闪过。
次日清晨,花厅内,施世纶与程知县相对而坐。施世纶故意闲谈着,忽然话锋一转,问道:\"程大人,不知满汉合璧奏折该如何写法?\"话音刚落,程知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抓笔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眼看狼毫就要落纸,程知县突然捂住肚子,声音颤抖地说:\"下官忽感不适......\"他想借此逃脱,却被施世纶拦住。\"
程大人莫急。\"施世纶将《康熙字典》推到他面前,眼神锐利如鹰,\"昨日收到吏部文书,要核查官员亲笔奏折。就请大人抄录这段满文谢恩折吧。\"
笔杆在程知县指间不停地打转,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成一个个黑斑。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慌乱。正当他艰难地要落笔时,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衙役们惊慌的呼喊:\"地窖塌了!\"
程知县浑身一颤,笔下竟画出一只缩头乌龟,本该工整的八旗纹样也被画成了王八背上的格子。施世纶看着这荒诞的一幕,心中已然明了。他冷冷地盯着程知县,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与愤怒。
地窖塌陷的轰鸣声中,施世纶敏锐地看到程知县袖口闪过一道寒光。几乎在同一时刻,三个衙役突然暴起,如恶狼般向他扑来。千钧一发之际,师爷老赵甩出铁算盘,算珠如流星般飞出,精准地砸中衙役们的膝盖。施世纶这才发现,那些算珠竟是淬毒的蒺藜刺。
\"护住地窖口!\"施世纶大声厉喝。话音未落,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无数灰毛鼠群如潮水般从裂缝中涌出,它们井然有序地在青砖地面上排列,最终拼出个歪扭的\"程\"字。
老赵眼疾手快,掀开松动的地砖,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二十余具骸骨堆成小山,最上方的头骨还戴着衙役的红缨帽。
程知县突然发出夜枭般的怪笑,他疯狂地撕开官服前襟,露出胸膛上狰狞的波斯刺青。四周的衙役们眼珠泛起诡异的灰白色,他们抄起水火棍,将施世纶等人团团围住,形成一个杀气腾腾的杀阵。
施世纶却毫不畏惧,他大步向前,将《康熙字典》重重拍在案上,怒喝道:\"毛如虎!你可知满文折子里'龟'字作何写法?\"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毛如虎浑身剧震。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灰毛老鼠叼着卷《论语》窜上桌案,书页间夹着张血书:\"嘉靖四十年波斯使团贡龟钮印,今藏海曲城隍庙地宫。\"
三更梆子响时,夜色如墨。施世纶带着八名亲随,小心翼翼地摸进城隍庙。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照在斑驳的壁画上,那些持笏判官的眼睛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们的身影转动,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老赵用铁算盘撬开供桌下的青砖,一条密道缓缓显现,里面涌出阵阵腥甜雾气——施世纶一闻便知,这是西域幻魂香,能让人产生幻觉,迷失心智。众人屏住呼吸,握紧手中武器,缓缓踏入密道。
地宫深处,七盏人皮灯笼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映照着白玉祭坛。坛上供着一个鎏金龟钮方印,印文却是倒刻的波斯咒语,透着神秘而邪恶的气息。
施世纶伸手去取印,刚一触碰,忽觉掌心刺痛,龟钮口中竟吐出一枚银针,针头泛着幽蓝——正是程知县虎口疤痕的颜色。
\"大人小心!\"老赵大喊一声,甩出算盘击飞暗处射来的暗箭。
紧接着,密道两侧的石佛突然口吐毒烟,瞬间弥漫整个地宫。众人被逼退至墙角,就在这生死关头,灰鼠群不知从何处钻出,它们用牙齿咬着《论语》书页,奋力堵住石佛七窍,为众人解了围。施世纶看着这些通人性的老鼠,心中既感动又震撼。
五更天,县衙大堂。毛如虎被铁链锁在堂下,却依旧桀骜不驯,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施世纶威严地坐在公堂之上,当众举起龟钮印,朗声道:\"嘉靖年间,波斯邪教'龟息门'擅易容之术,以活人鲜血养印,可夺人面容三月。\"
说着,他将官印按进朱砂,拓出的印文竟与程知县三年来的判词笔迹完全吻合。
毛如虎还想狡辩,这时,地窖里救出的真知县程文焕被抬上公堂。
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形如枯槁,面黄肌瘦。他颤抖着撕开衣襟,胸口赫然是倒写的《论语》章句——正是三年前他被替换时,用指甲刻下的血书,每一笔都饱含着他的绝望与不甘。
\"该你了。\"施世纶将满文奏折甩在毛如虎面前。这个冒牌货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脸上的皮肤如沸水般鼓起,扭曲变形。最终,在众目睽睽下,他显露出满脸刀疤的真容。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张开嘴时,舌头竟是分叉的蛇信,彻底暴露了他邪教妖人的身份。
后堂审讯时,毛如虎终于供出了更深的阴谋。那些失踪的衙役都被制成了\"人烛\"——邪教用他们的油脂混合西域曼陀罗炼制傀儡散,掺在每日卯时派发的\"提神酒\"中。喝下这种毒酒的人,会逐渐失去心智,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所以全县官吏才会对地窖惨叫充耳不闻。\"施世纶望着收缴的波斯铜酒壶,壶身阴刻的裸女在烛光下竟会变换姿势,透着诡异的妖异。
最毒辣的是酒中加了辽东五步蛇毒,停药三日便会浑身溃烂而死。施世纶想到那些被毒害的无辜百姓和衙役,心中悲愤交加。
晨光熹微,施世纶站在县衙照壁前,望着那株被抓破的玉兰树。树皮下渗出黑血,树根处埋着九十九颗孩童乳牙——这正是龟息邪术的阵眼。
老赵带人掘树时,一只独眼乌鸦突然扑向施世纶,却被《康熙字典》砸中,落地竟化成滩腥臭的墨水。施世纶望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这场惊心动魄的谜案终于告破,但他知道,在这世间,还有无数的邪恶等待着他去匡正,他的使命,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