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地带有一句老话——
高耸的巫山是用白骨垒起的。
蛊修饲养蛊虫,需要大量鲜活的饵食来喂养毒物,而咒修则需要用死难者的怨念来增进咒术的杀力。
巫山治下的巫民被分成三六九等,原先住在山下的巫民,还能依靠耕种灵稻,狩猎野兽,养殖毒虫维生。
但天夏王朝两伐山越,虽然大军在大阵威能之下败退,未能打下核心的几座圣山,却也大大压缩了巫民的生存空间。
山上有了折损,对山下的压榨更加酷烈,已经不把下面的巫民当人,而是视同为修行的耗材。
如此行径延续数十年,山下村寨十不存一,巫民流离失所,山上部族间的竞争同样激烈,时不时就有高居云端的显贵跌落泥潭。
而天目山,这座峥嵘而崔巍的高山有着圣山的称谓,昔日曾经是巫神的道场。
哪怕如今巫民势微,但天目山依旧有着真人坐镇,在它周边方圆百里内,土地肥沃,村寨俨然,原先也算是山越为数不多的繁荣地带。
只是安生一路走来,所见都是荒废的村寨,偶尔能遇上几位瘦骨嶙峋的巫民背着少得可怜的行囊正在迁往别处,以少年所见,大多命不久矣。
至于年轻些的,要么死了,要么早就逃了,这些巫寨没了生产力,很快就荒废了。
‘天夏携煌煌天威来袭,巫山尊严仍在,只有下面的子民遭受磨难,这叫什么世道?’
少年眺望着地平线尽头那座巍峨的山峰,只觉其势愈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仿佛一尊无比庞大巨人,正在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前身也是从那山上下来的,那时年幼,很多事情还不懂,大抵在山上也不自在。’
安生摇摇头,这些巫民宁可逃难也不肯在天目山治下生活,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再往前走一段路,直到已经望不见峰峦,天光被山体遮掩,阴冷的风一刻不停地刮着,带来一丝丝淡薄的鬼气,让少年疑心回到了望冥。
“这是……”
他脚步放慢,路旁的茅草屋前站着一位披头散发的老人,上身赤裸,绘着已经斑驳的纹身,目光空洞地看向自己。
“后生,你有看到我的孙儿吗?”
安生的视线在老人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随后便移开目光,看向了他肩膀后。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趴在他背上,口中喃喃着:“阿公,我好饿……”
安生轻轻呼出口气,这爷俩散发的阴炁还算清纯,没有害过人的浊炁和血炁,许是刚刚成为鬼物。
应该是活活饿死。
少年没有出手的打算,这些鬼物若没有害人,待到阴炁散去,也就自然消散了。
他轻微地摇了摇头,继续朝前方走去。
老人也并不阻拦,只是杵在原地,目光空洞,神色茫然,下身有淡淡黑气弥漫。
鬼物大都如此,蒙昧无知,只记得生前一点执念,若是害了人,浊炁压过阴炁,就会越发凶厉。
“爷爷,我好饿……”
“好孙儿,你去哪了……”
……
昏昏沉沉的地界里,如同监牢般的黑色城池伫立在山脚下,好似一头吃人的野兽,静静蛰伏在大地上。
城门口栽种着几棵枯死的柳树,一道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其中一棵的树梢上。
安生稍稍一愣,微微眯起双眸。
“果然是她……”
正是猫头鹰少女。
她显然已经静待多时,远远地看见少年走来也没有什么反应,活像一只真正的鸺鹠。
一直到安生已经近到跟前,那双由黑色纹路裹着的双眸才慢慢对焦,移动到少年身上。
“哗——”
黑色的翎羽长袍无风自动,一根羽毛自树梢上缓缓飘落,只是瞬息,她就站在了安生面前。
‘好快!’
少年双眸一缩,看着对方那双漆黑一片的眸子,心中竟然感到一股远胜上次的压力。
这才多久,对方修为上竟能有如此进境,哪怕恶火能够克制对方奴役的鬼物,但光是这个速度就足够自己喝一壶了。
“殿下有令,命你去死魂狱中反省七日。”
猫头鹰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很不理解殿下为什么不杀了面前这亵渎之人。
“妮妮她们在哪?”
安生冷声问道。
“她们同样也在死魂狱中。”
“……”
安生的面色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少年默默用手握紧了怀中的刀柄,开口说道:“带路。”
猫头鹰少女抬了抬眼,似乎有些意外少年的识相,但也没说什么,转身朝城门走去。
安生跟在身后,开始跟她搭话打探情报。
“殿下到底是谁?”
“你不配知道。”
“我会和妮妮她们关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
“七日之后就放我们走吗?”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不配知道。”
安生额头青筋暴起,凸出一个相当明显的“#”字,要不是形势比人强,他指定要把她打得跪地求饶。
‘好一只三无猫头鹰,给安某等着。’
他想了想,说:“你那位殿下是不是认识我?”
闻言,猫头鹰少女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明显的气恼之色,她回过头,目光锐利地剖了安生一眼,依旧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道。
“先活过七日再说。”
少女明明生就一副姣好容貌,却因为那些古怪的纹路,让她显得颇为凶煞,此刻动了怒,就像只气鼓鼓的小鸟似的。
‘生气了,为什么?’
安生若有所思,这猫头鹰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却会因为自己的问题生气,那么自己的猜测多半是对的。
那女人多半是孩童时山上的玩伴,只是生出变故,两人离散了。
但时隔多年,如今重逢,又会有几分旧日的情分呢?
安生可不相信,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这样纯洁的爱情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惊悚的故事倒是有可能……’
从远处看,这座城池不大,好像一个黑色的囚笼摆放在山脚下,但真正踏入其中,安生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城池的一侧连着山体,竟是开凿了进去。
城中街道平坦,有行人来往,是安生来到山越之后见过人口最密集的聚居地,集市中商贩众多,吆喝声四起,好一副商贾云集的繁荣景象!
商品琳琅满目,从平日维生的粮食到异地珍稀应有尽有,也不乏因为无法维生而贱卖自己的巫民。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来自天夏的香料和绸缎,一经上架,立刻遭到哄抢。
这些价格不菲,可多的是打扮精致,穿金戴玉的勋贵男女为它们挥金如土,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奴隶,为她们搬运商品,偶尔动作慢了,还要吃上几鞭子。
这些人纵情声色,鞭打奴隶,却也是有见识的,远远瞧见了安生和猫头鹰少女,都面色一变,哆嗦着让开道路,恭敬地立在道路两旁。
她们是站着的,奴隶们自然是跪着的。
“这些都是山上大人的血脉吧,当真好命。”
安生和少女从两侧的队列中经过,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有夏朝数次来犯,这商贸也做得下去?”
光看这副热火朝天的繁荣景象,谁会想到城外几里地就有巫民活活饿死在路边,所化的鬼物甚至还不曾消散。
“……”
猫头鹰少女没有回答,她向来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哪怕她也看不上这些在山下作威作福的凡人,但只要对方不惹到她,她也懒得去管。
山上的宗族并非人人都能修行,那些凡俗血脉就会被发配到山下,却是来享福的。
天目山是这方地域最大的地主,哪怕是没有修行资质的凡俗儿女,下了山也会被分到一片偌大土地。
土地上一应作物,连同原先的巫民,尽归这些凡俗儿女所有,一个个自然连阡累陌,奴隶成群。
这种现象在阴氏同样存在,只是望冥的总体灵炁更加充沛,加上周期性的鬼潮,能够生存下来的都是有修行者的家族。
阴氏再如何酷烈,对待有修行者的家族总归会宽松一些,毕竟还需要她们共同对抗鬼潮。
而巫山这里,阶级的划分更加森严,对力量的把持程度更甚于阴氏,山上与山下,贵族与下民简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后巫的后,原来是指这个意思吗?’
安生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跟着猫头鹰少女往城里走去,所见都是金贵宫殿,琉璃砖瓦,来往之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一直走到最深处,踏入山体被凿开的隧道中,那些凡俗的喧闹声才渐渐远去。
空气中的灵炁浓度开始迅速上升,伴随着一道道散发着绝望和痛苦的怨念,安生眼眸深处不由自主地燃起黑色的火光。
他的恶火来自身旁猫头鹰少女上次驱使的鬼物,本是无比微弱,但在这环境中,竟然自行壮大了起来。
这足以说明前方弥漫的恶意有多么庞大!
安生警惕地望着前方隧道的尽头,有明亮的光芒从那里照射进来,说明这山中是有光照的。
“我们到了。”
两人一同走出隧道,眼前顿时豁然开朗,猫头鹰少女声音平淡地说道。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处悬崖。
安生震撼地看着面前的景象,天目山的山体内部,竟被活生生挖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坑洞内修建着如同斗技场一般的庞大建筑,从上往下看能看到其中被分隔成一个一个不同的区域,一道道浓郁的怨念从下面蔓延上来。
而少年先前所感受到的光照,则来自头上的穴顶,一枚足有房屋大小的,紧闭着的瞳孔悬浮在空中,周身散发着荧白色的光芒。
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在这光芒中显现出来,如同一缕缕轻烟,朝这瞳孔的方向飞去,最终消融在它的表面。
“下面就是死魂狱,选一个区域吧。”
猫头鹰少女开口说道,安生这才将目光从头顶的瞳孔身上移开,问:“妮妮她们在哪?”
“我不知道。”
安生沉默片刻,说:“你告诉我她们在哪,我给你个机会跟我再打一场。”
少女抬了抬眉,漆黑的瞳孔中明显生出愠怒之色,她抬手指了指最角落的区域。
“多谢。”
安生知道这头三无猫头鹰上次输得很不服气,果然一激就上当了。
没成想少女脾气也上来了,趁着少年看向她所指的方向时突然出手,将安生往悬崖下推了下去,同时翎羽长袍下鼓动起一阵凛冽的狂风。
两人离得太近,安生哪怕有所防备也反应不过来了,被她推下了悬崖,落入了巨大的斗技场中。
‘去那边!’
安生在坠落中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准备通过阴风术调整方向,好让自己落在妮妮她们那块区域。
不曾想,半空中突然袭来一阵狂风,裹挟着他的身子,将他吹离了既定的目标。
‘死猫头鹰,你给安某等着!’
安生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妮妮她们的区域错开,但已经无能为力。
眼看地面在眼中迅速放大,他咬咬牙,准备向下吹出阴风。
但下一秒,狂风化作一股柔和的微风自下而上托举了他一手,少年最终是相当平稳的……
屁股着地。
“痛……”
安生揉了揉屁股,环顾四周,自己正置身在一座小型斗兽场的中央,边上零零散散站着几人,都蓬头垢面,满身污浊,不知被关了多久。
但有趣的是,瞧见少年落在这座斗兽场,这些人明显都面带喜色,尤其是其中一人,几乎兴奋地欢呼起来。
‘妮妮她们在那边……’
安生没有理会这些囚犯,目光眺望着斗兽场的尽头,却只能看到一堵厚厚的围墙。
最边上似乎有一扇封闭的石门,那要怎么过去呢?
“兄弟,兄弟,你还好吗?”
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走了过来,正是先前人群中最兴奋的那位,其他人只是站在原地,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
“兄弟,来了这死魂狱,咱可就是一家人了,只有团结,我们才能活下去!”
男人满脸真诚,三两步就走到少年身旁,做势想要搀扶他起来。
安生好奇地问道:“你对每个家人都这么掏心掏肺吗?”
“那可不?”
男人笑道,破烂的袖子里晃出一柄亮晃晃的刀刃,直直刺向安生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