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一次内部会议,但与会者众多,本就难免有“漏风”的可能。
更何况,会中还爆发了不小的“阵仗”——虽无正面争执,麦麦提与吴俊豪各自提出的观点,却像两股暗潮,很快在整个风电圈传开。
更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将两人的发言歪曲演绎,掀起一场无形的风暴。
尤其不知是否因吴俊豪背后势力使力,坊间流传的各种版本,几乎一边倒地对麦麦提不利。
有人指责他想搞垄断,说麦麦提主张的标准,是在为自己手上的技术量身定做;有人煽风点火,说他打压民营企业,要把那些靠补贴艰难维生的二三线设备厂一脚踹开。
更有人放话称,他比吴俊豪还狠,简直是想“吃独食”,将整个行业扼在自己手中。
虽然当时尚未全面进入大互联网时代,
但部落格、IbS论坛之类的“圈子媒体”已然兴起,一时间,各种匿名帖、爆料文轮番登场,
风向扑面而来,几乎将麦麦提推到了风口浪尖。
麦麦提是在返回风能公司的路上,从马文斌等人口中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
对此,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早在会议结束后,他就曾向黄江辉简单汇报过内容,黄江辉当时叹了口气,低声提醒他:“想推政策落地,从来都需要有人挡枪。有人骂你,有人恨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而是因为你——挡住了他们发财的路。”
这句话,麦麦提牢牢记在了心里。
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与谩骂,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了。
只不过,他的提议一出,不仅自己遭受波及,连带着鑫风公司也被卷入了漩涡之上。
作为仍归属于水利厅直属单位的企业,鑫风公司这一次,突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不可避免地引来上峰的质询与敲打。
谢世齐作为鑫风公司的一把手,自然选择力保麦麦提。
面对周明杰要求“作出解释”的施压,他义无反顾,正面迎了上去。
面对上峰近二十分钟咄咄逼人的指责,他一开始还能心平气和,权当耳边嗡嗡作响的苍蝇声。
但周明杰的话越说越难听,句句冷嘲热讽,甚至隐隐上升到“站位与立场”问题,
谢世齐终于忍无可忍,脸色一沉,开口回击:“周厅长,这么多年了,你我共事过不少项目。今天你在这儿落井下石,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我们的技术代表参加的,是闭门内部会议,又是技术路线讨论,各抒己见难道不该允许?什么时候,技术争鸣也成了‘犯错误’了?”
谢世齐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历经风霜后的笃定与冷峻。
空气一下子凝滞。
周明杰面色铁青,眼中尽是压抑不住的怒意。
他本以为谢世齐多年习惯了官场潜规则,遇事必然低头认错,没想到,今天倒是敢公然顶撞。
他猛地一拍桌面,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好啊,很好,谢总啊,我看你似年纪大了,连自己处在什么位置都搞不清楚了似不似?!”
他语气阴狠,连珠炮似地逼问:“你们鑫风闹出来的舆情,坏了整个整个行业和我们自治区的气氛,这责任——谁来负责?你来负吗”
谢世齐听着,没有半点退让:“周厅长,真出了问题,我谢世齐扛得起。”
“你扛的起?你以为拿着几块破铁疙瘩,就能兜天下!”周明杰冷笑一声,“我看你是这几年稍微有点成绩,就得意忘形了是吧?好,很好——我倒要看看,这责任,你究竟怎么负!”
说完,他倏地起身,背过身去,假意翻动桌上的文件,一副懒得再理会的模样。
谢世齐站在原地,心中已然了然。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昂然离开了办公室。
谢世齐一路无言,回到风能公司。
他的办公室里,马文斌、麦麦提和几位骨干正神色凝重地等着他。
见他回来,众人纷纷站起,眼中尽是担忧。
老员工们心里都明白——没人忘得了当年王曦权被上任厅领导“整肃”的惨痛往事。
他们并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次在风能公司上演。
然而谢世齐心里十分清楚。
周明杰是不会因此而放过风能公司的,他早就对鑫风不满了,这次的事情正好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一个整肃风能公司的理由。
这件事,终究需要有人负责。
而这个“负责的人”,绝不会是麦麦提,也不会是这些年轻的骨干,或是别的下属。
他们的路还长,未来才刚刚开始,根本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自己了。
说到底,自己也早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只是这些年来,执念太重,一直放不下。
如今,兴许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谢世齐缓缓走到办公桌后,慢慢坐下,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淡然,露出一副相安无事的神情,像是刚刚出门散步归来,并无半点异样。
“都坐下吧,”他轻声开口,声音温和平稳,“没什么大事,搞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干啥?”
他轻声说,而后故意隐去方才的那些经历,开口询问着麦麦提今后的打算。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谢世齐没有提起周明杰,更没有谈起自己刚刚经历的那场争执。
他翻过了那些风雨,随意地看了麦麦提一眼,问道:“麦麦提。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办公室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马文斌和其他人悄悄对视了一眼,心里却隐隐明白:老谢这一问,怕是别有所指。
麦麦提低下头,思索着,同时组织着语言。
这个时候,他如果在众人面前露怯,称是自己将公司拖下水,反而会失了斗气。
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吴俊豪这一招,基本等于下了战书。
此时若是软弱,只会让鑫风公司彻底沦为笑柄。
派人暗中调查海华重工的事,他并没有打算对外声张。
在谢世齐面前,他也隐去了这层,只是叹了口气道:“如果一代人全靠补贴长大,这个产业,永远也长不大。”
他的话不多,却掷地有声。
谢世齐听着,微微颔首,没有多言。
随着眼中有一丝复杂神色闪过,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仿佛在抚平心头的某种决意。
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走吧,我想再去看看风电场。”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默默跟随。
他们一行人沿着楼道走上了顶层天台。
晚风习习,空气中带着一丝微凉。
谢世齐站在天台边缘,极目远眺。
不远处,一排排风电机昂然矗立,叶片在夕光中缓缓旋转,其中大半,都是出自鑫风制造的产品,在昏黄天光下,宛如一片银色森林。
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刚想要点着,一旁的马文斌就已迅速地掏出了火机,“咔嗒”一声。
火光一闪,谢世齐深深吸了一口,于烟雾缭绕中盯着天边微微颤动的风机影子。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王曦权带着他站在荒凉的山坡上,也是这样望着远处新建起的几台风机,笑着对他说:——以后,我就把这些交给你了,
你带着年轻人,好好干下去吧。
谢世齐回过神,转头,看着身后这群年轻而沉默的下属们。
忽然开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众人屏息凝视着他,不敢出声。
谢世齐再次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任何一个组织,一旦把个人,或者某些教条,当成唯一的支柱——这样的悲剧,就在所难免了。”
说完,他把烟头在天台栏杆上一磕,弹落,随后目光依次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等落到最左边的马文斌时,忽然坚硬一喊:““马文斌。”
马文斌应声而立。
“我离开以后,鑫风和整个风能公司,就真的交给你执掌了,这么多年,是我这个老人拦了你的位置啊。”
“没有的事。”马文斌喉头微动,眼眶微微发热,但最终重重应了一声:“是,谢总。”
谢世齐又看向另一人:“老李,你继续负责生产一线,风机组装、检测、质量把控,这条线不能出任何岔子。设备也好,工艺也好,别给人抓到半点把柄。”
“明白!”老李沉声答道。
“财务那边,还是小刘继续盯着。研发部门,按照之前的规划,跟工艺中心多对接,不要闭门造车。”
一项一项安排得妥妥当当,谢世齐没有一丝犹豫。
众人纷纷领命,神情沉重。
做完这些交代后,谢世齐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麦麦提身上。
他沉默片刻,似是在斟酌用词。
良久,他缓缓说道:“麦麦提,你一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并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因此我总会觉得,你不会永远留在鑫风。”
谢世齐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低却分外清晰:“所以,你想清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吧。”
他停顿了下,目光讳莫如深:“凭你的那些能力与资历,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好呢?”
麦麦提缓缓攥紧了拳头,指节微白,他再一次,从谢世齐眼中,看到了那种托付——此前是王曦权。
而这一切,又是出于自己的,到底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像国家风电的发展那样,再不走弯路呢?
想到这,麦麦提像是在对谢世齐,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我会做好的。”
——
周明杰自然不会留丝毫情面。
即使是这些年,他靠着风能公司捞到了不少荣誉,但也正因为这些零散而不可细分的政绩,让他在仕途上的步伐迟滞了下来——在体制内,过于投机的人,注定不会成为上面最喜欢提拔的对象。
三天后,关于谢世齐的那纸“退休调整”文件,准时下达。
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接到通知的那天傍晚,谢世齐独自留在办公室,悄悄收拾了东西。
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安排什么告别的酒席,他只是把自己这段时间亲手整理、绘制的风机机械草图,一叠叠地摞好,整齐地码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而后目光依次扫着面前,墙上那些公司的荣誉证书,指尖微微颤动,却没有回头。
一切,像是无声地谢幕。
大约一个小时后——马文斌因为一件事情,急匆匆地上楼,可就在推开办公室门时,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办公桌,以及靠窗一角尚未熄灭的烟灰缸。
他忽然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老谢,走了。
马文斌没有声张,只是按照谢世齐事先的叮嘱,默默将自己的东西从原来的副总办公室搬到这里。
一箱一箱,搬得很慢。
等到真的整理完毕,天色已然微暗。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
“进来。”马文斌说道。
门推开,麦麦提走了进来,神情也比往常更加凝重。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掠过那些还未完全归置好的物品,最终落在了马文斌身上。
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就像他们以往那无数次的默契合作,麦麦提将一卷文件档案放在了办公桌上,说道:“这是VENSYS的股份收购方案。”
马文斌伸手接过那份档案,随手翻开几页,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收购计划,而是一份冷冰冰的做空布局——密密麻麻的条款、估值模型、财务推演,还有细致到周的股价波动模拟,
麦麦提倚靠在桌边,目光深邃:“我们必须把钱花在刀刃上。VENSYS的现金流早已见顶,债务负担不断上升。这是个机会。”
“先建立对冲仓位,再用公开信息放大他们的风险预期,把股价压到足够低。”麦麦提顿了顿,就像是讲述一场试验,“等到他们扛不住,我们再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核心技术和资产。”
“等控股到手,鑫风连带着亚风一并推上市,下一步——”麦麦提的声音忽然放低,“我们不能再被外行人指手画脚,自缚手脚了。”
马文斌静静看完全部内容,半天不语。
沉默片刻后,他抬起头,看着麦麦提,一字一顿地说道:“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