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斌以为麦麦提只是想“操蛋”,却没想到他真的就这么做了。
第二天一早,他的桌面上就静静地躺着一张便签纸。
几行字,歪歪斜斜,像是深夜用指甲刻出来的。
五个专项组,每组各写了一个名字和对应单位,旁边圈着一行小小的备注。
——并网建模:北电老李(原国网调度中心仿真组)
——控制算法陈知源(南网二次系统出身,熟虚拟同步机)
——功率电子:张厚德(哈工大,IGbt模块开发组)
——系统仿真赵衡阳(电气规划总院,曾参与特高压仿真)
——设备验证“风创实验室”(深圳)
马文斌怔了怔,指着最后一行,疑惑道:“……风创实验室?哪个?”
麦麦提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
“我以前在深圳那边认识的。”
说着,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摊旧了的文件夹,扔到桌上。
文件夹角上,有一行小字,几乎快磨掉了,隐隐还能看清:——风创新能源技术(深圳)有限公司。
马文斌目光一凝。
这名字他听过。
几年前南山那片孵化器搞过一轮新能源专项,风创拿过低压穿越模拟测试项目,但后来就没了消息,坊间都说早倒闭了。
“……不是早关了吗?”他压着嗓子问。
麦麦提随手翻开文件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位香港老板,表面上是把厂子关了。但实验平台没动。台架、逆变器、并网接口、风机模拟器,核心设备都还在。”
他顿了顿,嘴角掠过一丝锋利的笑意:“当年拿着深圳专项的钱,做的是并网抗干扰试验。其实我当时就在台架底下,留了第二套接口——专门用来做虚拟同步机算法验证。”
马文斌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半晌,才闷声道:“……你早就盯着了。”
麦麦提笑了笑,不置可否。
“风创只是其中一个。”他叹了口气,忽然感慨,“南头还有家‘联储动力’,挂着逆变器测试的名头,实际上,我让他们堆了整套的StAt动态模型;还有‘博能数据’,表面做负荷预测,后端仿真平台里藏着一套自建电网仿真器。”
马文斌彻底沉默了。
麦麦提指尖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像敲鼓点。
“所以说啊,归一计划,可真不是空想。”
他再次压低声音道:“基础设施、算法路径、仿真环境,我都准备过一轮了。只是缺一个契机,把它们统起来。”
马文斌咬紧后槽牙,压着嗓子问:“……第一步,怎么走?”
麦麦提眯了眯眼,隔空指了指那张便利签。
“还是先拉人。老李、陈知源、张厚德、赵衡阳,我们跟他们逐个接触——先别谈归一计划,就用‘并网建模协作小组’名义起步。”
他飞快列着步骤,熟练得像是已经在脑海里推演了无数遍:
“——并网模型,由老李主导,吃透国家调度规程和保护设定细则。”
“——同步控制算法,陈知源先用VSG打底,搭配小信号稳定分析,做弱网穿越预研。”
“——功率电子,张厚德带队,把逆变器的动态控制性能推到极限,预留扩展口给StAt并联。”
“——系统仿真,赵秋阳那套自建电网模型启用,先跑小系统,逐步扩展到220kV节点规模。”
“至于第一批测试场地……”
麦麦提抬手,在纸上又重重画了个圈。
——达坂城旧场。
马文斌一怔:“旧场?那地方设备都老得掉渣了。”
麦麦提淡淡道:“越老越好。老风机、弱网、低短路比,最恶劣的环境,就是最好的试验田。”
他顿了顿,眼神如冰冷星光:
“能在旧厂并上去,就能在全国任何地方并上去。”|
麦麦提的手脚很快。
一周内,五个名字,四个地点,他亲自跑了三趟,马文斌跑了两趟,剩下的,靠电话和中间人传说。
没有签合同,没有正式文件,只有一封封私信和一份份口头承诺。
他们只说一件事——并网建模协作,有搞头,速干!
都是之前参与过合作的老熟人了,之前在风电制造、调度优化、甚至设备打样时,都或多或少从麦麦提这边“吃拿卡要”过。
这时候自然也没人装傻推托。
没人问背景,没人提资金,只有一堆红着眼睛的人,默默把资料拷贝到加密硬盘里,将尘封的笔记算法重新翻了出来。
到了周五晚上,专项组的第一次秘密碰头,在京城昌平一间废弃的热力厂房里。
厂房空荡荡的,铁皮屋顶嘎吱作响,空气中都是一股烧焦的柴油味。
老李戴着棒球帽,蹲在角落里抽烟;陈知源拎着电脑,略显不耐烦;张厚德带着哈工大老款的背包,一身灰头土脸;赵衡阳穿着泛白的工装裤,一边翻资料一边嘟囔电网节点号。
桌上,摊开的是麦麦提画的草图,一根根粗黑的箭头,指向每一个节点。
他简单地说了三句话:地点、达坂城;半年内,跑完小系统并网仿真。目标,不止是抗振荡,要能干掉次同步振荡和超同步振荡。
话语落地,屋里死气沉沉。
只有从破碎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卷动着桌角的纸张,哗啦啦响。
不知角落里是谁低声嘟囔了一句:“干完能有啥好处?”
话音一落,众人都下意识看向麦麦提。
没人说破,但这个问题还是嵌入了这群工程师里骨子里最真实的焦虑——我们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麦麦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踱步到桌边,手指压在那张草图上,低头看了半晌,才抬起眼,嘟囔了一声:“好处?”
“——谁能在220千伏以下的小型风光基地,把次同步,超同步这两座大山拿下来,谁就能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拿到新能源并网的定价权。”
无人吭声。
麦麦提继续,嗓音低沉且稳重:“国家电网现在搞柔性直流,搞集控,搞送端同步稳定控制,动辄上亿的项目的,下一步,可不就是看谁能先拿到发端稳定技术了?”
他停了停,扫了一圈所有人的脸:“我们干完这个,第一批实验数据,第一套仿真验证,第一版动态模型,都是我们的。”
“到时候,不是你去求着电网公司,不是你去看风电厂的脸色。”
“——而是他们来找你,要你的算法,要你的模型,要你的测试报告。”
风声呜呜作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陈知源皱着眉头沉思,赵衡阳忍不住搓了搓手,老李叼着烟的嘴角动了动。
张厚德终于闷声道:“……干。”
麦麦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干,”他低声道,“就对了。”
——
三天后
达坂城旧场,北侧一排废弃的检修车间。
这检修车间还是当年那台100千瓦风电机发生飞车事故后,马文斌和王曦权用简易集装箱
破旧铁门半掩半开,屋顶漏光,墙角挂着锈迹斑斑的母线残骸,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和老化塑料味。
地上,临时搭建了一套极简测试台架——一台20千瓦小型风机模拟器,一套改装过的逆变器,并联了功率补偿模块,旁边堆着几只应急用的稳压电源和采样器。
台架破得像玩具。
但麦麦提蹲在地上,神情专注,手里的动作又快又准,像外科医生缝合断裂的动脉。
老李他们站在一旁,看得心头发紧。
这台架,逆变接口早年按国标Gb\/t 设计,通讯协议杂乱,还混着一堆早期cAN总线指令;
风机模拟器本身是80年代末第一代设备,力矩响应延迟大到堪称灾难;
而并网逆变器,连最基本的虚拟阻尼都没有配置,属于真正意义上的“裸奔”状态。
在这种设备上跑同步并网实验?
简直是找死!
但麦麦提可没有丝毫犹豫。
他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工作服,逆光半蹲着,神情冷静,指尖在端子板上飞速切换接线——
三分钟,手工校准电压采样误差;
五分钟,复写逆变器控制指令,强制激活虚拟同步机预备逻辑;
十分钟,重新映射风机负荷模型,将负荷惯量曲线压制到动态误差范围在5%以内。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从背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便携式控制盒——这是他闲时自己做的控制器,专门为并网小信号调制设计。
硬件打补丁,软件打补丁,风机响应也打补丁。
一切就绪。
麦麦提拍拍裤腿,站起来,懒洋洋地甩了一句:
“上电。”
老李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按下启动键。
啪——
逆变器嗡鸣着启动,风机模拟器咔嗒一声应答,屏幕上跳出第一组小信号注入波形。
所有人屏息。
外界的风吹得破门咯吱咯吱作响,但台架上的电流、电压曲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稳稳贴着虚拟同步控制轨道运行。
麦麦提眯着眼盯着示波器,嘴角忽然露出“拿捏”的曲线。
不到五十分钟,
在一堆几乎是报废的老设备上,
他强行跑通了小系统并网动态响应仿真。
老李狠狠吐了口气,啧了一声,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这他妈也能跑?他妈的你是魔鬼吧?”
麦麦提没接话,只是懒懒地摘下工作手套,用手背蹭了蹭脖子上的汗痕,随意道:“成了,可以继续了。”
这一刻,所有人才恍然——麦麦提不是在骗他们!他是真打算搞出来!
——
那天深夜,测试结束后。
麦麦提没有回驻地,而是直接拎着一沓资料,去了城边谢世齐的宿舍小楼。
谢世齐刚冲完一杯安神茶,见他进门,眉头微微一颤。
“怎么,睡不着?”谢世齐随口问。
麦麦提没说话,反手将资料摊开在桌上,一页一页,清清楚楚:小信号注入结果,逆变器同步稳定性指标,系统动态响应误差曲线……
每一条数据,真真切切,像硬邦邦地砸在桌面上,敲得人心口沉闷。
谢世齐慢慢翻着,沉默半晌。
良久,他放下纸张,终于抬头盯着他:“你想做到什么地步?”
麦麦提直视着他,声音淡淡的;“我们早晚是要有自己的系统的,但我想,并网标准,应该我们自己来打。”
谢世齐心里微微一沉,不自觉地捏了捏茶杯,低声开口:“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新疆孤网脱困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哪年哪月。”
“况且。”谢世齐语气一顿,垂下眼眸,像是权衡着什么,“上头也未必真希望风能公司这么太出头。”
麦麦提肩膀微微绷着:“那又如何?我们现在是合资公司,这种事情,也轮不到上头来管了。”
“你说得的确。但问题在于……”谢世齐叹了口气,继续到,“合资公司搞风机,表面确实是咱风能公司全体的功劳,可最终记账,又必须得挂在整个水利厅系统头上。
“所以厅里有人心里清楚——这些事是你们鑫风这些人主导的,这政绩不能细分,分下去,谁也捞不到实打实的好处。”
“所以有些人……本来还想着能靠这项目立功升官。现在风机搞出来了,鑫风公司也有了名气,可一到要算账的时候,发现连个名字都排不上。”
“你懂吗?”谢世齐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那当然是心里不痛快啊!”
麦麦提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半晌,才嗓音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功高盖主。”
谢世齐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屋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二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麦麦提静默了很久,突然开口:“如果是怕我个人抢了风头,我可以退。”
谢世齐盯着他,没有接话,只慢慢摇了摇头。
“不是你退就能解决的。”他叹道,“再说了,要退也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去退——”
他苦笑了一下,又说,“事实上,厅里是觉得我们既然有个风能公司,就不该再整出一个合资公司来,现在新能源板块半民企化——已经让某些人觉得碍眼了。”
“但事实证明,很多时候,要靠民企去激发市场活力的竞争力。”麦麦提的眼神在灯光下一点点收紧。
他忽然想到吴俊然和海滨重工。
果然应证了那句——朝中有人好办事。
想到这,麦麦提自嘲地笑了笑。
谢世齐见状,轻声道:“别急,现在也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水利厅那边虽然有杂音的,但毕竟,我们手里还篡着一线项目,省里也有要求,总归还是得靠我们维持局面。”
说完,他缓缓站起来,拍了拍麦麦提的肩膀:“你和文斌就放手去做吧,还是那句话,真要出了什么事,我替你们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