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岁!”阮妙文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活了这么久,上次见到这般长寿之人,还是《史记》里生活在西汉初年的张苍。
燕氏没怎么注意听,她捏着青瓷茶盏的手微微发颤,盏中雨前龙井的清香氤氲在雕花窗棂透进的日光里。她望着端坐的阮眠霜,那袭月白色挑银线襦裙衬得她愈发清瘦,鬓间白玉簪在耳后投下细碎的影子。
“霜儿,今早李夫人来府上,和齐夫人商议你的婚事。”话未说完,茶盏磕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声响,燕氏瞥见女儿骤然攥紧的袖口,急忙补充,“齐夫人把人喝退了。”
阮眠霜垂眸望着青砖地上斑驳的光影,语气轻慢:“这是哪户人家?母亲居然亲自接待她。”
“户部侍郎的夫人。”阮玉堂特地派人去打探了。
“哦。”老对家了,多半是李静姝又抽风了。
阮眠霜不明白,她在穆家也没做什么过火之事,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两个女子针对?
燕氏抱怨道:“那李夫人先说什么城西张举人?然后又提到了东街绸缎庄的少东家。”蝉鸣声忽地尖利起来,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我女儿和离不过一月,她倒把你当做是倒市集上待沽的绢帛了。”
“简直有病!”阮妙文也忍不住唾骂,上门介绍姻缘,就介绍这种歪瓜裂枣吗?简直是诚心羞辱人!
“那李夫人当年会把和离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就不像有脑子的。”阮眠霜神色淡淡,家丑不可外扬,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的人,能指望她在被人挑唆后会做出什么有脑的事?
“这种人,你让她抄《论语》,她就只会写‘论语’二字。”
这话说得风趣,燕氏也被这话给逗笑了。她摆了摆手:“莫说了,既然我们一家人都要去万年县,我先把东西给收拾了。”
“嗯。”阮眠霜转身离去。
路过花园时,阮眠霜只觉得今日秋千架上的海棠红得刺眼。再往前走了几步,假山后的亭子飘来一阵阵窃语,声音陌生而熟悉,话语像沾了蜜的毒针,穿过九曲回廊直刺耳膜。
“要我说,大姐姐当真是被外头的穷酸气熏坏了脑子。”阮清媚捏着银匙搅动莲纹茶盏,碎冰撞着盏壁叮当响,“把个贱籍出身的养父母当菩萨供着便罢,竟还带回来个野丫头当亲妹妹。”
阮清妍拿了一块糕点吃着,一句话也不敢应。
阮清媚掩唇轻笑,鬓边金累丝蝴蝶簪的触须簌簌颤动:“听说那男子是一介商贾?侯府什么时候能让这种阿猫阿狗住了。也亏得大姐姐敢让这种人登堂入室。要我说——”
“要说便堂堂正正地说。”阮眠霜自垂丝海棠的浓荫里转出来,鸦青裙裾扫过落英,腕间翡翠镯撞在紫檀食盒上铿然作响。
她倒是不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外忙碌了几日,养父母居然被庶妹歪曲抹黑成这样!
两个庶妹慌忙起身,阮清妍的茶盏在石桌上磕出清脆一声。
“大姐姐何时回府的?”
“在你们说野丫头三个字时。”阮眠霜瞥见在石桌上有个食盒,顺手把它打翻了,里头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掉到地上,腾起甜腻香气。
“五妹妹既知燕氏是我养母,便该称一声燕夫人。至于妙文——”她突然伸手攥住阮清媚的腕子,翡翠冷光贴着少女突突跳动的脉搏,“母亲都把她当女儿对待,五妹妹方才说她是野丫头,是麦姨娘教的?”
阮眠霜力气极大,阮清媚被抓得疼到吸气。这个问题太难回答,若把锅甩到姨娘头上,姨娘就要被治一个对主母不敬之罪。
父亲是卧病在床,现在侯府是齐云舒的天下,她们两个庶女就是在齐氏手上讨生活的,哪敢质疑齐氏!
阮清妍见状上前半步:“大姐姐何必动气,我们不过是……”
“不过是觉得我流落市井十五年,不配当这个嫡长女?“阮眠霜突然松手,阮清媚踉跄着跌坐在石凳上。她慢条斯理地取出帕子擦拭指尖,目光扫过两人发间新制的点翠簪子:“两位妹妹怕是忘了,两个月前你们姨娘求着母亲添置夏装时,是跪在哪块青砖上说话的?”
两个月前,她刚回侯府。这两个庶妹不知天高地厚,跑来刁难她,结果被齐氏收拾了。阮清媚更可恨,天天想法子给她添堵。
阮清妍瑟缩地抖了抖,自打阮眠霜回府,她就没在府上待几天。五妹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生出胆子,拉着她议论嫡姐了。
她只是来打酱油的,不会也要倒霉地被一并收拾了吧?
假山石隙漏下的光斑在她们脸上跳动,蝉鸣突然刺耳起来。阮清妍攥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阮清媚的嘴唇褪成惨白。
阮眠霜忽而轻笑,用手帕将栗粉糕捡起,推过去:“尝尝吧,姨娘天不亮就起来蒸的,可比西角门小厨房做的杏仁酥强上百倍。”
虽然这些糕点一看就知道是从东市的糕点铺里买的,但阮眠霜偏要说是她们母亲做的。她平时很少用这种手段羞辱人,但她们都这样议论燕氏了,自己岂能当缩头乌龟?
阮清媚掀翻茶盏,碎瓷溅在阮眠霜裙摆上像溅开的血点。
“你得意什么!就算你是嫡女,也不能羞辱我娘亲!”她尖声叫道,“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谁不知道你当年是被拐的!”
“五妹妹!”阮清妍厉声喝止,冷汗顺着胭脂晕染的鬓角滑落。
“你还有理了!”阮眠霜早就看这个傻逼不顺眼了——
李静姝莫名其妙针对她,阮清媚也是如此。要不是她不常在侯府,平日指定要被她恶心坏!
阮眠霜永远都不会忘了,这死丫头在她回府第一晚,派人往她的屋里丢了一堆虫子,有的还有剧毒!
要不是梦竹武艺高强,梦昔擅长医理,她真要吃了苦头。
“梦昔,把她抓住。”
“你要做什么?”阮清媚张牙舞爪地扑向阮眠霜,却被躲开。
阮清妍忙打圆场:“姐姐,五妹妹不过无心之言。”
“是吗?”阮眠霜挑眉,染着豆蔻的指甲对着阮清媚的脸蛋轻轻划了划,扬手给了一巴掌。
“你个贱人!”阮清媚还没把骂人了话说完,就听到阮眠霜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现在是有心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