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抿嘴一笑,又道:“第二,应天知府也上奏,说不少粮商在应天疯狂扫粮,全往南方送,连应天的粮价都开始波动了。所有商人都往杭州运粮,再加上本地那些囤积居奇的大户一看有钱可赚,也跟着开仓放粮。杭州的粮食一下子多了好几倍,一千文一石根本卖不出去。有些商人急了,就开始降价,一个喊九百,一个喊八百,最后跟雪崩似的,价格一路跌到一百五十文才刹住车。”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像个小先生在给学生上课。
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可殿里的大臣们大多听得云里雾里,个个像听天书一样。
朱允熥一看这架势,知道不能太专业,干脆换了个接地气的说法:“皇爷爷,咱打个比方。您要是拿一百贯宝钞去买一个馒头,卖馒头的商人还不蜂拥而至?到时候无数馒头堆在您面前,一百贯肯定卖不出去。一个商人就说,‘我九十九卖你!’另一个喊,‘我九十八!’价格就这么一路跌下去,跌到馒头的本价。可从外地运馒头来是有成本的,卖不出去再运回去,馒头都凉了,更没人要。所以他们宁可少亏点,继续降价,直到把馒头甩出去为止。杭州的粮价,就是这么跌下来的。”
朱元璋这回听明白了,哈哈一笑,拍着大腿说:“照你这么说,这知府不光没虐民,还是个人才啊!咱刚刚差点错怪了他。传旨,等杭州水患过去,让他进京面圣,咱要加他为浙江参政,让他把这脑子用在更大的地方!”
说完,他瞅了朱允熥一眼,忍不住逗他:“不过熥儿,下次举例子注意点。咱可不会拿一百贯去买一个馒头。咱听说宋仁宗龙袍破了,缝个补丁都要五两银子,哼,咱可不是那种昏君!”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殿里的大臣们憋着笑,谁也不敢接茬。
朱元璋正高兴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扭头问:“诶,咱记得你刚刚说,这知府一开始也没辙,是天使送了本书给他,他才想出这法子?”
朱允熥点点头,“对!”
朱元璋追问:“那是啥书啊?快告诉咱!”
师爷赶紧接话,跪在地上苦思冥想:“好像叫……《农政全书》?”
他这话说得不太确定,声音都带着颤,可见是真怕说错挨骂。
“《农政全书》?”朱元璋一听,乐得眉开眼笑,“你确定是这名字?”
师爷又琢磨了一会儿,坚定地点点头,“天使送来的,的确叫这个。草民瞅了几眼,愣是没看懂。”
朱元璋哈哈大笑:“咱也没想到,熥儿这本《农政全书》还有这用处啊!”
旁边的大臣刘三吾插嘴道:“陛下,微臣记得书里有一篇荒政,讲了历朝历代怎么处理灾荒,水患这事儿也差不多,想必他是从那儿得到的灵感。”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捧了书,又没抢了知府的风头。
朱元璋一拍龙椅,眉飞色舞:“对对对!咱本来以为这书只能教知府种地,没想到还能这么用,真是意外之喜啊!”
正说着,宋和小声禀报:“陛下,松江知府夏元吉有奏折。”
朱元璋一愣,“怎么了?”
宋和回道:“夏元吉说,他照着《农政全书》里的水利篇,想开凿吴淞江白茆河,让水流排进海里,水患就能解决,还能多开出六万亩良田。他希望陛下批准。”
宋和这话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朱元璋的好心情。
朱元璋一听,乐得合不拢嘴:“今儿是不是喜鹊报喜了,怎么全是好消息?这种事儿还用上奏?咱能不准吗?”
宋和又说:“他还提了,若有水泥会更方便。可他去扬州找秦达,人家忙着修淮河,没水泥给他。他想请陛下赐个水泥工匠,让他自己烧制。”
朱元璋大手一挥:“准了!这事儿交给蒯祥去办。宋和啊,给咱拿本《农政全书》来,咱得好好看看,这书在能人手里,简直是施政秘籍啊!”
他这话说得豪气干云,手一挥差点把龙椅扶手拍裂了。
朱元璋捧着书,爱不释手,又道:“这夏元吉这么快就能把书里的东西用上,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传旨,招他进京,咱要见见他!”
可话音刚落,他脸色突然一冷,“不过杭州水患是解决了,可中间暴露的问题,咱不能忍!那些本地商人和大户,囤积居奇,想发国难财,咱岂能饶他们?”
这老头儿的情绪转得比翻书还快,前一秒还笑呵呵,后一秒就杀气腾腾。殿里的大臣们心里一咯噔,刚松口气,又被这回马枪杀得冷汗直冒。
“着令锦衣卫,把那些商人大户全抓起来,押回应天!蒋瓛,你拿着杭州知府的赈灾账本,一个个查,咱要活劈了他们!”
说完,他大手一挥,“退朝!”
这声“退朝”喊得中气十足,震得殿顶的灰尘都扑簌簌往下掉。大臣们如蒙大赦,赶紧低头退下,生怕慢一步就被留下来挨训。
退朝后,朱元璋带着朱允熥溜达到应天街头。这老头儿心情好得不得了,左瞧瞧右看看,找了个小摊坐下。
“小二,来碗鸭血汤,多放辣子,熬得鲜活点!”
小二笑呵呵地应道:“您放心,咱这鸭血汤可是应天一绝!”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鸭血汤端上来,红油飘香,辣椒呛得人鼻头发痒。
朱元璋端着碗,喝得满头大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被岁月磨得不太齐整的牙。
“皇爷爷,您咋这么高兴啊?”朱允熥好奇地问,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求知欲爆棚的小学生。
朱元璋放下碗,抹了把嘴,感慨道:“咱就喜欢看这市井场面。你瞧瞧百姓脸上的满足劲儿,这都跟咱息息相关。应天是大明的国都,要是这儿的人都穷酸兮兮的,其他地方还得了?读书人是历史的见证者,可这些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啊!”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点粗粝的温柔,像个操心了一辈子的老农。
朱允熥点点头,认真听着。
朱元璋接着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可百姓一旦流离失所闹起来,那就是天下的浩劫。唐太宗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理儿。”
他顿了顿,又道:“读书人老喜欢把‘仁’挂嘴上,孔夫子儒家的核心就是仁。可啥是仁?没人说得清。他们总拿一堆例子证明,可有些例子还自相矛盾,咱看得烦透了。在咱这儿,简单一句话:能让百姓过得好,你就是仁。不然他说得天花乱坠,咱也觉得他是废物!”
这话糙得像砂纸,可理儿却透亮得像刚打磨好的铜镜。
说完,他拍拍朱允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熥儿,记住,有梦别光动心,得行动。你之前说咱七天处理了一千三百多件事儿,这就是咱的行动啊!”
朱允熥笑着点头,心想这皇爷爷,真是走到哪儿都能给他上一课。
他看着朱元璋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突然觉得这老头儿虽然脾气火爆,骂起人来像点了炮仗,可心里装的,却是大明这万里江山和无数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