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墨离的寝宫不过一方小小院落,实在没有什么公主的排场。
院中修竹青翠欲滴,屋中摆设也简朴极了,从进门到跟着她绕一圈回到房中,也只见到一个气质恬淡的洒扫丫鬟。
地如其人,都是一般的清雅素净。
萧泉双手接过她斟好的茶,果盘中的食物看上去已不太新鲜,高墨离不动声色地将之移到另一方小橱上,安然坐下。
倒是萧淞憋不出出声道:“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宫中一向如此,”高墨离一脸习以为常,轻啜一口茶道:“捧高踩低,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合适的试金石了。”
别说她是个公主,就是刚生了个公主的叶常在,境况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宫中要巴结的贵人太多了,你若不得势,便凑合活着吧。
“不说这个了,”高墨离适时打断这愁苦的气氛,打量着萧泉不甚明朗的脸色,“萧泉姑娘怎么瞧着如此憔悴,莫不是受了伤?”
萧淞脑子一热把人带来,现在却犯了难,不知该说不该说。
若是说了,那又是如何受的伤?背后又是一番盘根错节……
“是受了伤,”萧泉在桌下拍了拍萧淞的大腿,笑道:“公主不必一口一个姑娘,唤在下萧泉便好。”
“萧泉,”高墨离从善如流,“是什么伤?金贵的名药我没有,一些个民间偏方,倒也有些奇效,若不嫌弃我可以当个土郎中。”
萧淞的面皮一紧,萧泉替她挽去鬓边碎发,“刀伤,尚在愈合中,公主肯为草民如此费心,怎有嫌弃一说?”
高墨离目光在她二人的神色中打转,起身在柜橱中翻找。
“稍等片刻。”
在打开的橱门阴影下,一支做工精巧的小弩静静伫立,周边并无一丝灰尘。
萧泉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此药拿米汤淋过,外敷在伤处,可见奇效。”
高墨离将一纸包递过去,一股酸中带朽的味道蔓延开去。
萧淞捏着鼻子翘着兰花指拈起纸包,“这是什么东西,不会被你放烂了吧?”
“此物名为牛粪草,是山中猎户用来外敷伤口的。”
萧泉拍开她的兰花指,将纸包掂在掌中,“多谢公主,草民感激不尽。”
她话头一转,将纸包放在桌上,“淞儿,你先把公主赠药带回去吧,稍候再来接我。”
萧淞心领神会,虽然不知道她们要说什么,还是老老实实拿了药告退。
走之前她将一直搭在臂弯的披风给萧泉搭上,按着老规矩把杯中茶饮尽,将茶杯倒扣在桌上,带上门离开了。
“往日要说上两三遍她才肯听,”高墨离看着那只头脚颠倒的茶杯,兴味盎然地望向萧泉:“还是萧泉驭妹有方。”
萧泉眉头轻蹙,展颜道:“姊妹之间,心心相系罢了。”
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这几个晚上,萧泉耳边时不时响起闷雷,却不见一滴雨落。
户外晴阳高照,室内未着一烛,仍将半个屋子映得昏昏。
两人有来有回地打着话苗,说着些无伤大雅的场面话,眼神却都好整以暇,偶尔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又若无其事地蹭开。
连窗边的浮尘都有了胶着的烫意。
“我听萧淞说起,你院中种着数株梅树,”高墨离一手撑头,指尖点在茶壶上,“栽梅明志,以人喻梅,想来你志向不小,与傲梅相当。”
萧泉轻笑一声,摇摇头望向窗边修竹,“外物都是栽给他人看的,人心之志,岂是区区植株可窥探?”
“殊不知,四君子也只是人心遮挡?”
她眼珠不错地盯着高墨离,试图从她的眼波中捞出些什么,然而无果。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高墨离微笑道:“可我心如止水,只愿常伴青竹,修己傍身。”
萧泉神色微冷,她要演,自己就陪她演。
若真了无大志,怎会想要拜入先生门下?
若真偏安一隅,橱中怎会放着危险之物?
处心积虑,逢场作戏,蛰伏多年,跪在蒲团上也掩不住她一身的血腥气。
“嘭——”
“公主蜗居陋室,身在漩涡,仍不居安思危,”萧泉系紧披风霍然起身,恨铁不成钢道:“大晋开国至今历五百年而不衰,自则天帝后又出承昭帝,两位女帝史册彪炳,皆以女子之身立不世之功。”
“如今大皇子与二皇子争斗不休,枉顾朝纲百姓,将天下视为权术之地。”
她想起先生领她入道前的谆谆教诲,然而她深陷儿女情仇,至今也毫无作为,装着装着也不免动了真情。
萧泉微微哽咽,神色肃然,“你我生逢此世,各在其位,自当为天下不能言之言,不能谏之谏,不能为之为……”
生民养我以诗书,诗书教我以道义,我还道义于生民。
“若君无志于天下,我当好自为之,这便不叨扰了。”
言罢她拂袖而去,不曾看见高墨离云破雾开的双眸。
“先生止步!”
她匆匆绕过面前碍事的木桌,抓住萧泉的手臂,如获至宝:“先生助我,我苦于深陷深宫,恐无转圜之力,故不敢轻言有志,恐遭人谋算暗害,望先生谅我轻慢之过!”
萧泉与她对视良久,见她诚心相留,不再似真非真地试探,这才挣开手道:“草民不敢妄自尊大,先生之名受之有愧……”
她顿了顿,叹气道:“公主唤我瑾安便好。”
以字相称,已是一种超乎常人的亲昵。
高墨离眉间的一点墨色荡漾开去,拱手作揖:“愿与瑾安,共图大业。”
“愿佐我君,”萧泉还以一揖:“共图大业。”
高墨离连忙将她扶坐,随口唤道:“竹枝。”
门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人影,正是刚才的洒扫丫鬟。
“属下在。”
“从现在起,任何杂物不得入院。”
“是。”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颗小石子,将撑窗的支架弹了开去,窗扇“啪嗒”一声严丝合缝。
萧泉:“……”
这个气场会不会换得太快?
高墨离从柜中翻出一套新的茶具,与方才那套显然不是一个档次,给萧泉重又添了一杯茶。
她将自己的茶杯倒扣在桌面,两眼发亮地望去,语气中带着难以自控的兴奋。
“瑾安且细细道来,免我壮志不酬、朝思暮想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