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面前的画卷,不禁啧啧称奇,轻声道:“此画虽捕捉了洛神风姿之三四,却终究未能尽其灵动之妙,与真人相较,犹有云泥之别。”言罢,他缓缓转向沈妍,嘴角勾勒出一抹含义深长的笑意,那笑中既有玩味,又不失礼貌:“未曾想,今日竟有缘得见仙子真容,赵某实乃前世修来的福气。不知这位仙子……咳,三小姐,对此画又有何高见呢?”
那一声“仙子”脱口而出,随即又以轻咳掩饰,改口为“三小姐”,其中的轻薄之意与试探之心,已是昭然于众。
他将沈妍比作画中可供遐想的洛神,既是抬举,更是羞辱——暗示她如同那缥缈的仙子,可望,亦似乎可轻易纳入囊中,为妾为婢。
沈妍的脸颊倏地染上了一抹绯红,羞赧与愤懑交织,加之身为庶女那份难以言说的无奈与悲哀,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淹没了她的心房。
她下意识地紧抿着唇瓣,几乎要将柔软的唇肉咬出痕迹,指尖深深嵌入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却浑然不觉。
她的头颅低垂,仿佛要埋进胸口,既不敢直视赵二爷那近乎放肆的目光,也无法承受长公主那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凝固,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沉重,水榭之内,唯有微风轻轻掠过湖面,带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打破了这死寂的宁静。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一阵不合时宜的轻笑突兀地响起。
“噗嗤。”
沈禾以手掩唇,笑声清脆悦耳,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微妙情绪。
这笑声,在这紧张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引人注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长公主蛾眉轻蹙,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解与威严:“沈大小姐,何事令你如此发笑?”
沈禾款步向前,眸光流转于那幅画卷之上,语气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惋叹:“回禀殿下,臣女只是觉得,此画虽意境深远,画技亦堪称精湛,然而……可惜啊……”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尾音悠长,如同细雨绵绵,吊足了在场众人的胃口。
“然而何处可惜?”赵二爷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悦,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杂音”打扰了他的雅趣感到不快。
沈禾伸出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指尖轻点画中洛神腰间悬挂的一枚温润玉佩,仿佛要透过画卷,触摸到那遥不可及的往昔。
沈禾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在画中洛神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上。
那玉佩雕琢精美,流苏摇曳。
“可惜,用错了典故。”沈禾的声音清晰而笃定。
她缓缓道来:“曹子建《洛神赋》有云:‘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赋中描绘洛神之饰,皆为金翠明珠,华美异常。”
“然,”她话锋一转,指尖准确地点在画中洛神腰间佩戴的一块玉佩上:
“曹子建《洛神赋》,洋洋洒洒数千言,写洛神之美,‘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又言‘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她的声音清越,字字清晰:“敢问二位,赋中何曾提及,洛神佩戴的,是这前朝宫廷内命妇所用的‘双鱼禁步’?”
沈禾微微加重了语气,眼神扫过脸色微变的赵二爷和长公主:
“据我所知,这‘双鱼禁步’,乃前朝礼制,唯有正室嫡妻方可佩戴!妾室若用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乃是僭越!是视礼法如无物的大罪!”
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险些溅出!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谁人不知,赵二爷能有今日,全靠当年攀附了几个前朝的旧臣势力!沈禾此言,看似在说画,实则是在暗讽赵家根基不正,不尊本朝礼法,甚至有前朝余孽之嫌!这巴掌,打得又响又狠!
赵二爷的脸色忽青忽白,眼中怒火闪烁,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点燃:“沈大小姐!”
他的声音猛地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之意:“你对那前朝繁琐的礼制,竟是如此了如指掌,嗯?!”
沈妍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而沈禾却依然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她缓缓提起裙摆,轻轻敛衽,动作优雅而端庄,随即在长公主面前安然跪坐,脊背挺得如同青松般笔直:“赵二爷此言差矣,不过是些玩笑话罢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女诫》有云:‘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又言‘妾通买卖’,此乃圣人庭训,教导女子明辨是非,恪守妇道,我等身为世家贵女,岂能不知?”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赵二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讽刺:“连正妻与妾室所用礼器都分不清楚,那岂不是尊卑不分,纲常伦理都要混乱了?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又谈何齐家治国呢?”
“放肆!”赵二爷恼羞成怒,几乎要跳起来!
“够了!”
“啪!”
长公主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摔在了案几上!
清脆的碎裂声,在水榭中回荡。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风声都停滞了。
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地盯着沈禾,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然而,就在她怒视沈禾,准备发作的刹那——
她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沈禾因跪坐而微微滑落的宽大衣袖。
袖口内衬边缘,露出了一角极其精巧、用金线绣成的暗纹……
那图案……
长公主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皇家女学“凤羽书院”的徽记?!**
只有宗室郡主和极少数功勋世家最出色的嫡女,才有资格进入的凤羽书院!沈禾……她什么时候进了凤羽书院?!
长公主眼底的怒火瞬间被惊疑和忌惮取代。
她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跪坐着,看似温顺柔弱,实则字字句句都带着锋芒的沈家大小姐。
这个沈禾,似乎和她印象中的那个草包,完全不一样了!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