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
进忠下意识地想言“倒也不是”以撇清自己并非惩恶扬善的义士,但想着自己若说出口,那承淇只会改而相信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他更下不来台了。
“是,我做不到见人使坏视若无睹。”尽管自己和公主有私都被四阿哥明确知晓了,他仍是相当惶恐,喃喃地接话道。
“阿林捡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丢的?”承淇见他的面孔微微泛红,心下了然自己需得把公主绕过去暂时不提,但于此的好奇心不减。
四阿哥还是有些眼力的,进忠一愣,干脆坦白道:“是一张纸片,本身就是阿林带来照着念诗的,但不小心落在殿外了,我拾到了便还给他,否则他怕是背不出。”
“所以忽然出声引大伙儿瞧凌霄花也是进公子的巧计?”承淇这下全明白了,他抚掌窃笑道:“你好一出声东击西,又与承炩搅一通浑水混淆视听,谅来一般人也联想不着前后还有因果串联。此番看来迂腐的是我,而不是进公子了。”
引得皇上唤公主前来当真是个他不愿得见的意外,进忠心下生愧,便抿唇不吭声。
承淇只当他是默认,现下越发恣意了,干脆取了他的壶,三两下为他添满,挑眉道:“我不会因你与承炩的感情而对你有芥蒂的,进公子尽管放心。”
散了宴后,他回想进忠与十妹的事,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滋味,所以私下悄摸着仔细打听了进忠的风评,一切皆未使他不悦。再加之今日恰有机会与其言笑吃茶,承淇算是彻底解了十妹属意他的缘由,无论从哪一处想都是情有可原甚至合情合理。
首先十妹身处深宫,莫说朝臣子弟,就连侍卫都难见,日常能接触的唯有各处的内侍;其次进忠无论从待人接物还是内涵修养来看都是内侍中的佼佼者,且学识还极有可能远超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青年。这般端方温良又侠肝义胆的才子出现在十妹面前,十妹起爱慕之心几乎是必然。
进忠手握那白瓷杯,分明茶水早已温吞得可直接入口,但他还是觉着灼热异常,连带着他的额角、脖颈、心胸乃至通身上下都羞臊难堪得火烧火燎。
四阿哥多半是误会成了他与公主两情相悦,他咬牙饮了一口茶,茶水仿佛哽在喉间,叫他体味出再如何甘甜清润的灵露都洗不脱自己的恶积祸盈。
这甚或要比斥责他更使他煎熬,他无颜面对四阿哥,便轻喘着吁气,可四下里怎么想都不愿自己的龌龊心思连累了公主,忍不住辩驳道:“恳切您千万不要对公主提起这些,事并不是您想的这样…”
可事是怎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眼前像有猩红一片雾蒙蒙地碍着他,他面庞红热却又四肢冷寒。
见状,承淇几乎百分之百地笃定了十妹思慕进忠远甚于反之,且起头者绝对是十妹。且不说行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本身就与进忠的品性相悖,只见今日自己一言他作出的窘迫反应,就可得知十妹起先没少行威逼利诱,倒也符合十妹一贯的敢爱敢恨。
“不论事是如何,我都不会与她多说的。她的性子进公子不会不了解,但我更是相当了解。”承淇当即承诺,但也对进忠报以狡黠一笑。
谁知四阿哥错解成什么样儿了,进忠已无暇顾及,他犹如奔逃了数十里路,险险要被肺腑间的重压击溃。他苟延残喘着抬臂去推窗,几丝沁人心脾的空炁冲跃着入了他的口鼻,他默怔着望向熙攘的街市,以及那条寂然无人踏临的羊肠小道。
承淇见他所望之处正是他起先经过的地段,不禁又想起自己见他投石,此刻在他眼中早已可以与进忠没大没小地交谈,他当即笑言:“是我冒昧了,咱们说些别的吧。”
“是。”进忠思绪混乱,又将他看作了需得敬奉的阿哥,连忙垂目应声。
“其实方才我就在这儿吃茶,无意间瞅见了你在小道上过路,这才追出来寻你的。”承淇大喇喇地一言。
好比惊堂木一落,多事夹击之下,进忠濒临崩溃,他悲极反笑道:“淇公子大抵是见得我无故掷人了吧。”
“什么无故掷人?你那不是见了有暴徒追逐一弱女子,才愤而出手制止吗?”从四阿哥的面色来看,他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进忠这才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我…确实,也是情急之下没办法。”他此时明知是在给自己面上贴金,但也厚颜认下了。
“惩强扶弱圆满成功时进公子笑得可欢了,如今怎的倒谦虚了?”承淇仍揪着这事儿不放,有意夸赞以替他拾起信心。
自己哪是惩强扶弱,分明是幸灾乐祸。他笑得那样掩口都掩不住,完全是因见得了那追逐者摔得奇惨无比,让他心下实在是几欲捶胸顿足般地忍俊不禁。
可他总也不能公然向四阿哥承认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好假作谦恭道:“做成了心中想做之事,我有些喜不自胜。”
想寻乐子,也勉强算是心中想做的吧,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到底没露出破绽。
“进公子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实非常人可相及的,我诚心敬服。”闻此,进忠的心突突地猛跳,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急欲寻由头就此逃遁。
可遁地无门,自己这只被丢在高台上的癞蛤蟆硬是被四阿哥以无形的长杆捅至了更高处。他如今已是颜面无存,声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淇公子,请容我斗胆向您提议一句,鲍照的《代白头吟》或许不适用于称赞正直清廉者,还请您往后不要再诵了。”他的指尖瑟瑟地抖着,明知自己的话相当不中听,但又不得不言。
他对四阿哥的即兴之言实在太恐慌,虽然确知四阿哥现下并无坏心,但他就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要引着他往储君的位子上登临,他一旦行差踏错,被隔墙之耳窃听到,自己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什么?此话怎讲?”其实承淇只是随兴吟出了脑中浮现的诗句,根本记不清出处。
“此诗后半首讽喻的是帝王在宠疏方面的昏庸,贬谪贤者而亲厚佞臣,枉为人君。尽管淇公子绝无此意,但若是用错了典,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上禀,那就难以自清了。”此言战战兢兢地一出,他无奈地想到自己确实是迂腐,当真是与四阿哥甚至公主所鄙弃的一模一样,一桩小事就上纲上线地大做文章。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明前世年近四旬时还不是这般,如今倒成了十足的碎嘴老阉人。他不太敢承认,也许是由爱故生忧、生怖了。
“原是这样,我阿玛于公于私的为人行事上虽瑕瑜互见,但在求贤纳士方面还算是可以的,就算让他听到了,应该也不会顺藤摸瓜地联想到引申出来的讽刺。不过进公子的鹏抟鹢退好似走钢索一般,将自己及他人的言辞都看得格外谨慎也是合乎情理的,我能理解,进公子无需惶恐。也谢过进公子好意,往后我会三思而后行,有争议之言必不会再提。”承淇看出了进忠面色中难掩的不安,郑重地起身拱手言谢。
四阿哥未再称自己迂腐,他本是心安了不少,可见四阿哥此举,他霎时间又慌了,几乎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连称:“不敢当不敢当,淇公子您言重了。”
内心紧张成了这般模样,无论他面上怎么讪笑都是于事无补的。承淇见他赧然至极,又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出言:“我难得有一日的休假,还得去信步走走逛逛,就不叨扰进公子了。”
总算能把这尊阿斗佛送走了,进忠心下欢欣雀跃得犹如瞬时活了过来,他赶紧预备着好言相送。
承淇在想自己回宫前照例要给十妹买些吃食,但一瞥眼见着进忠,又觉得由他买了带回去显然要更讨十妹欢心。可直言相告似乎只会让他羞愤万分,因此承淇打算拐个弯儿悄悄暗示他。
“哎,我险些忘了件大事,十妹的点心还未有着落呢,我得紧着些去买,否则到了晌午就得排长龙了。”承淇边小步往外走边喃喃自语。
四阿哥若只是忘事,哪至于矫揉造作着故意在自己身边念叨出声。进忠将辞别之言咽回去,恭恭敬敬却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淇公子您是想提示我买些吃食带给公主吧。”
“进公子你真是…怪聪明的,也不对,是我提得太突兀太明显了。”承淇窘然挠头。
“我不便随意去见公主,更不便为她带吃食,还请淇公子多带些吧。”进忠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四阿哥认为他和公主倾心彼此,他虽怎样都是越描越黑,根本无法恰当地辩解清楚,但他自认至少不能因着四阿哥的误解就得寸进尺。
“进公子怎就不便…”承淇刚想调侃从前不还见他夜间欲拎着自己的画潜入永寿宫私会公主,但一瞧他正无地自容地摇头,还是止了言。
“也罢,毕竟进公子生性谨慎,反正我是必得带给她的。”承淇将手一拂,大步踏出了雅厢,听得进忠在身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出言送他。
出了茶楼,进忠仍是蹀躞不下,他捧着所购的书和笔,缓步在街市上走着。临经飘着香气的糕饼铺,他才意识到自己未向四阿哥询问公主爱食哪几样,甚至连公主更偏爱卤肉、点心或是糖块都不曾知晓。
他踌躇半晌,理智终究还是胜过了冲动。他把自说自话替公主带吃食的念头丢开,只在返程的路上买了些香甜的米糕,准备带去给伊姑姑,又想着正好把请她日后照拂下澜翠的事与她说一说。
这几日皇上召慈文召得频繁,也时不时命内务府送些零碎小物,后来又派御前当散差的小太监送过一回鸭肉羹。
许是因为皇上重视的缘故,有三三两两同为低位的嫔妃前来拜访慈文。嬿婉在一旁看着,偶尔搭话一两句,心下总估算着她们何时才会离开。一时之间,永寿宫不免有些熙来攘往。
到与澜翠相约的那一日了,嬿婉早早换了身简素的月白褂子,捧出从御药房里要来的药膏,囫囵着扒拉完了晚膳后就准备拉上春婵往寿康宫去。
她仔细思量了对澜翠可行的策略,将原计划调整了一番,此刻她口中已在默默地背诵一会儿即将演绎的话术。
脚步声起,一道人影掀帘而入,嬿婉连忙侧身望去。
原是保春来了,嬿婉虽未挂下脸,但心中莫名地无比烦躁。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慈文回房了,堂间只有她与春婵二人立着,她见保春稍微环顾了下周遭后,蹲身给她行礼。
“保春公公请起吧,这么晚了还辛苦你赶一趟。”嬿婉一眼就瞧见了保春手中提着的食盒,心想还好皇阿玛只是差遣他来送一样吃的,耽误不了多久。
“十公主,万岁爷方才尝这道糖蒸酥酪觉得非常不错,特意派奴才来送您与魏佳答应一人一碗。”保春慢条斯理地把食盒打开,两碗酥酪一一端至小桌上。
嬿婉自是谢过皇阿玛的赏赐,可保春不仅不走,还再度双眼悄悄一瞥。
嬿婉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琢磨着他大概是在搜寻额娘的身影,毕竟这永寿宫中也不再有旁人了。
难不成他是看重礼数,必要将额娘寻来亲耳听其谢恩,她如此想着,意欲移步去唤额娘。
春婵如今不会再忘记在荷包中多放些银两了,她将荷包取出,抓了好几块碎银,走上前递给保春道:“保春公公,我家主子给的茶钱,您收下吧。”
保春按捏了把他自己的手心,虽然面孔笑着,但嬿婉总觉得他神色显得有几分为难。
她似乎悟出保春在瞅什么了,上回额娘给他一支梅花簪,换成银子远大于春婵摸出的数,给他尝着了甜头。而他刚四处搜寻的确实就是额娘,他多半是想着额娘给得多,春婵这样的小宫女给得少,故心里不满意。结果春婵果真只给出碎银,他十分瞧不上眼,又不好明说。
“保春公公,本宫的宫女不太懂规矩,本宫…”嬿婉摸至自己的发髻间,懊恼地想着今儿要去见澜翠,故没有簪戴华丽的金饰,结果偏巧赶上这贪财鬼登门。她只好将那支翠镂空佛手缠花簪取了下来,还不等她接着说,保春就笑着出声打断了她。
“十公主,奴才可不能白拿您的赏,奴才有一言要对公主您说呢。”
见保春趋附着迎上来,嬿婉升腾起了异样的心惊。她维持着应有的客套,将那翠簪往保春手中一递,笑着道:“保春公公先拿着再与本宫说好了。春婵,你愣着做什么?将保春公公的茶钱也与了他。”
春婵依言递上银子,觑着公主的面色,不见她有任何不快,这才退至一边候着。
“十公主,奴才听得万岁爷私下嘀咕,说是近日只见魏佳答应,总不见您。他话里话外透出了魏佳答应侍奉得很妥帖,但若您与魏佳答应同去觐见就更好了的意思。”保春摆着一副为她出主意的模样,形容很是和蔼。
“好,本宫知道了,谢保春公公提点。”嬿婉连连颔首,保春将银子和簪子往袖里一塞,打千儿道:“那奴才就告退了。”
保春出了门,嬿婉扬起的唇角才逐渐平缓,复又微微下耷。春婵见状连忙上前安抚道:“公主,您就当破财消灾吧,况且这保春公公好歹也给您递了皇上的意思。”
“是诓我的都未必呢,你说说,太监的口舌能信几分?”嬿婉见春婵急得抚额角,这下也气不起来了,只干笑了两声。
“那公主还让奴婢给他银子?”春婵咋了舌,嬿婉一蹙眉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他瞥着你的荷包不放,我能有什么办法?把他的脑袋拨转到一边儿,还是蹬他一脚?”
“那公主也可以使个眼色,暗示奴婢少给两块,这可算是便宜他了,”春婵忿忿不平地低语道,又问:“公主,那您近几日真去觐见皇上么?”
“先等等看,”嬿婉瞧了一眼酥酪,并无食欲,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口骂了句:“这伙子阉货,帮人一把都是要跟榨油似的可劲儿将人榨出好处来的。”
她容色的狠戾唬得春婵一颤,莫名想到了起先那会儿公主极其愤恨进忠,又在权衡利弊之下打算忍气吞声地榨取他的价值。
“走,去寿康宫。”公主向她一招呼,脚下已快步往外赶,她忙不迭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