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好几的庄稼汉子面露苦涩,“人家是地主老爷,我全家老小的口粮都指望他们家的地,怎敢上门索要赔偿。”
孟晚瞬间了然,“原来你家是佃户。”
那汉子似乎对佃户这两个字十分敏感,辩了句,“别说我们家,我们整个村子都是童家的佃户。”
“童家?”
孟晚突然笑出了声,“这就巧了,这样吧,你爹治病的钱我出了,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中年汉子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直视孟晚,磕磕绊绊的说:“什……什么事?”
孟晚眉眼含笑,像是极为开心,“放心吧,不叫你杀人放火。”
带着雪生从医馆出来,孟晚当即去找了黄妈妈。
“孟夫郎,那家人收了您多给的银子,已经举家搬到隔壁县了。”黄妈妈忐忑的说。
从帮这位县太爷夫郎看宅子起,她好像做了什么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过,只是简单的带人看个宅子,按孟夫郎的要求说了几句话。
但这位夫郎好似神通广大,怎么就知道她的店要被砸,提前叫她躲了出去?又怎么知道原房主被打后,让她送了银子过去?
这一件一件的她都迷糊着,稀里糊涂的就照办了。
“那就劳烦黄妈妈亲自去隔壁县城请他们回来。”
见黄妈妈欲言又止,孟晚堵住她的话头,“妈妈也不用不愿意,黄家和童家一样是大族,甚至族人更比童家多。你在牙行被童牙子欺负,你侄子在县衙里同样处境不妙,帮我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孟晚挂着张美艳的笑脸,却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而且……我没给你拒绝我的权利。童家固然不好惹,但我家夫君也不是吃素的。得罪童家还是得罪知县,你自己掂量掂量。”
黄妈妈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的说:“我明日……不,小人现在就去。”
孟晚满意的走到她面前,笑意不减分毫,“妈妈不必害怕,我听我夫君说过,黄巡检做事还是很缜密的,他人又年轻,未来肯定大有前途。再者官牙如今乌烟瘴气,换上一家做也不是不可以。”
黄妈妈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毕恭毕敬的将这尊大佛送走,自己马不停蹄的吩咐人套车送自己出城。
——
二月初十,本来这几天已经回暖了,怎料一场绵绵细雨空气中又招来一层冷气。
床上的帷帐被掀开一角,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先探了出来。
“冷死了。”床里侧睡得好好的人不满的嘟囔着。
已经坐起身体的宋亭舟无奈又抱了回去,“我再给你拿床被子?”
孟晚闭着眼睛裹了裹被子,只觉得宋亭舟一起来被窝里四处漏风。
“要,去拿。”
宋亭舟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睡得白里泛红的脸颊,长长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孟晚脖子上,又麻又痒扰了他休息。气得他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半坐起来,勾着宋亭舟脖子就狠狠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嘶。”宋亭舟轻吸了口气,然后回搂住快要跌回枕头上的人,接了个缠绵悱恻的蜜吻。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从帷帐中退出来,“我去给你拿被子。”
孟晚也跟着他出来,“还拿什么呀,我都清醒了。”
知道是自己惹了人不快,宋亭舟殷勤的将外套递给孟晚,怕他清早起来冷到。
一层两层的套了两层外衫,孟晚还是觉得冷。等宋亭舟从厨房打来温水,俩人在屋子里洗漱过后,孟晚才稍稍暖过来一些。
堂屋里孟晚端着碗热粥慢悠悠的喝着,问宋亭舟道:“状纸递了几日了,你果然没有收到吧?”
宋亭舟用饭速度很快,“没有,状纸早在第一日就已经被童平扣下。”
孟晚放下粥碗开始剥鸡蛋,“他倒真是胆大,这种事也敢犯。”
“之前的王、季两位知县太过仁慈,赫山又近两年无县令掌管,他一家独大惯了,这才无法无天。”宋亭舟语气平淡,并无半点被下官蔑视的恼怒。
孟晚把鸡蛋递到宋亭舟碗里,幸灾乐祸的说:“前阵子让他得意得意就算了,今天就叫他好看。”
常金花看了两人几眼,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想来晚儿又要算计谁。她下意识张嘴想劝俩孩子少得罪别人,突然想到现在自己儿子已经是当地最大的父母官了,心中更是比她有成算。
她心中既高兴欣慰,又不免惆怅。
她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在镇上和府城时还能帮晚儿做做衣裳,开早点铺子,如今却只能给孩子们做做饭了。
“娘,给你吃鸡蛋。”孟晚雨露均沾,给宋亭舟剥完又给常金花剥了个。
他最近又要养身,天气又冷,加上对赫山还不是全然了解,很多事暂时没办法做起来。
而常金花初来乍到的,年纪大了又思乡,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最近好像更沉默了。
思及这里,宋亭舟去前衙后,孟晚叫常金花,“娘,今儿天不好,左右也不能晒太阳,咱们去后边的宅子里看看,把从京城带来的料子挑挑,做些小娃娃的衣裳、被子之类的吧?”
今年还没开始征税,本来他们的行李都堆在税库里。但毕竟不合规制,买了新宅子后,宋亭舟就叫了几个衙役,将他们的东西都搬到后头苗家人住的宅子里头了。
常金花眼睛一亮,“你说的是,该早早备上,做好了下水洗的软软的放起来,等入了秋就能用得上了。”
她说完急不可耐,一会儿都等不了了,“雨天地滑,你还过去?不然就碧云我们两个就够了。”
雪生今日去前衙陪宋亭舟,就孟晚碧云他们三个在家。
“慢些走没事的,我自己在家待着也无聊。”孟晚从来没什么感觉,他小腹上才凸起来一个小丘,和吃饱了饭似的,若有若无,存在感极低。
碧云打着伞扶着孟晚,常金花背了个准备拿来盛放布匹的篓子,独自打了一把伞走在前头,三人从东门出去,过了路往西走就是苗家现在的房子。
进了门就见往日院里晒晾的药材已经被收好放起,一进的堂屋被当做药房用,门打开着,阿寻在里头苦哈哈的制药丸,老四忍冬在旁边给他打下手,老五白薇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抓屋檐流下来的水珠,她乌黑的双瞳看到了孟晚三人。
“哥哥来啦!”
阿寻忙着手里的活没注意白薇的话,反倒是忍冬侧头望了过来,他不会说话,手上又拿着药材,便只对孟晚点了点头。
孟晚笑着回应,招手将白薇叫过来随他们一起去二进宅子里玩。
“小薇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哥哥送给你。”
碧云将所有布匹都倒腾出来,这些有的是在盛京买的,有些是孟晚在扬州买的。
扬州气候适宜,土壤肥沃,所产桑叶质量优良,蚕丝的质量便也上佳,绢绫绸缎举国闻名。
交通道路不便,岭南的夏天又热,孟晚便采购了不少。
他挑了两匹颜色鲜艳的和一匹深色的布匹,想送给苗家人。
“我们不要哥哥,不要哥哥的东西。”三岁的小孩口齿还不算伶俐,词不达意,只是一个劲的拒绝。
孟晚猜可能是青杏或者苗爷爷叮嘱了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帮助他们良多,不可再讨要吃食等。
“反正你也拿不动,一会儿我叫碧云哥哥帮你拿回屋子去,你和哥哥姐姐爷爷都能做新衣服穿。”
他大致是把苗家人当成自己员工看待,他们跟着自己到岭南来开荒,该给的员工福利还是要给的。
常金花挑了一匹色彩鲜艳的织锦布,两匹罗布,和两匹细棉布。回去的时候碧云帮着拿了一半,孟晚两手空空。
他们回到东门的时候隐隐能听到县衙前门有沉沉的鼓声传来,鼓声缓慢且低沉,像是像是一声声沉闷的怒吼,充斥着无力愤怒和不甘。
宋亭舟从鼓声响起的第一刻,便起身从二堂的座椅上起身,理好官服上的褶皱,让雪生扶着一步步往审案的一堂走去。
张巡检带着捕快们快步到公堂外维持秩序,毕竟赫山县已经许久没有知县,百姓们难得见一次有人击鼓鸣冤,都想看个热闹,更有想瞧一瞧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何模样。
堂下衙役们在公堂两侧整齐排班站立,齐声高喊“威武”,以壮声势,警示挤挤攘攘的百姓们保持安静。
宋亭舟身着青色盘领官袍,袖宽三尺,袍上饰有小杂花。头戴乌纱帽,腰束素银带,足踏黑靴。一步一顿的从后堂步入公堂,行至公案后的座位入座。
他姿态从容,目光镇定,惊堂木一响,低沉的嗓音清晰地砸在堂下所有人耳中。
“将击鼓者带到堂下。”
第一息堂下衙役并无动作,还是黄巡检察觉不对,喊自己手下的捕快去将人带来。
宋亭舟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堂下两侧的衙役,他们自认为近些日子已经看透了谁是县衙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自作聪明的站到了童县丞那头,得了他的吩咐想给新任知县个下马威瞧瞧。
都是一群见风使舵,又没有品阶的杂役外聘罢了,宋亭舟淡淡吩咐,“这批衙役多有耳疾,不得助力公干,都卸了差服赶出县衙,速速换下一班来。”
堂上的众衙役一惊,这才惊觉踢到了铁板,忙跪下求情,“大人恕罪,我等只是反应不及,并非耳疾啊!”
宋亭舟目光扫向堂外震惊的黄巡检,淡漠且没有任何情绪的问:“黄巡检莫非也有耳疾?”
“下官领命!”黄巡检心下悚然。
飞快指挥手下捕快将堂上的衙役都压了下去,有不服者干脆堵了嘴巴收拾了一顿。
另一班衙役本来还不知道为何突然轮到他们上堂,结果看到上一班的兄弟们都被脱了差服,全都大惊失色。
黄巡检好心提醒了他们一句,“速速上堂听知县大人钧谕,切莫多事。”
这群仅剩的衙役们心中一凛,脚步迅速的拿起水火棍上了堂。
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公堂上竟然就当众罢免了一批衙役,百姓们看了一场热闹的同时,不免也警觉起来。
他们这位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好像分外严格啊!
“大人,就是此人击了鸣冤鼓。”捕快将人带到堂下,恭恭敬敬的回禀宋亭舟,生怕对方一个不满意将他也就地卸了差服。
宋亭舟示意他退下,然后问跪在堂下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堂下何人,乡贯哪厢?又为何击鸣冤鼓,难道不知鸣冤鼓不得轻易敲击,若是寻常报案递上状纸即可吗?”
“大人明鉴啊,草民是芦云镇红山村的村民陶二。前些日子已经请人写了状纸递到了县衙,可几日过去毫无半点音信。家中老父还等着钱款救命,草民迫不得已,这才敲了登闻鼓。”
宋亭舟问道:“你说你递了状纸,是递给了谁?”
陶二的眼睛在堂下的衙役身上巡视,凡与他对上眼的都不敢回望,他们常帮童县丞递状纸,没准哪个真的就递了陶二的。
果然,陶二眼睛盯在其中一个衙役身上不动了,他粗糙的手指一伸,“大人就是他,那天就是他拿了我的状纸,说是帮我递上去。”
被指的衙役眼前一黑,若是之前他还心存侥幸,与陶二争辩两句。但看到那十二个兄弟被干脆利落的卸了职之后,如今是半点反抗的心思也没有了。
他扔了水火棍直直的跪在堂下,“大人赎罪,是小人接了状纸,但小人本想递到大人桌案上,是童县丞,他……他叫小人将状纸给他,然……然后我……”
宋亭舟没空听他说上一堆无意义推卸责任的话,随意从签筒里抽出一根黑色刑签扔到堂下,“以下犯上,胆大妄为,竟敢擅自处理百姓递上的状纸,杖二十,逐出衙署,永不录用!”
方才还是同僚,当下就要下手打板子。
众衙役却被宋亭舟的雷霆手段吓得不轻,谁都不敢上前求情,将跪在堂下衙役往春凳上一拉,扬起水火棍就是“砰砰”的鞭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