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古不肯吃东西,谢雪萤喂他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啊?
吊着营养液,恢复得很慢,但是人却肿得很快。
谢雪萤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忧愁不已,晚上根本睡不着。
天亮的时候,胡玉凤回来了。
“妈,您怎么没等我去医院接您啊。”
谢雪萤已经煮好了粥,还没换衣裳、
胡玉凤站在门口琢磨事,穿着羽绒服太热了,拉开拉链,从肩膀处脱下来,挂在腰间。
“咱俩应该换个班次。”
值夜班确实是累,医院的陪护小床硬邦邦的,坐着硌屁股,躺着硌腰。
谢雪萤当然没问题。
“我先去,值个24小时,明天早上您再来替我。”
胡玉凤摆手,其实她也没有确凿证据,只是做个实验。她觉得,陈梦古不吃东西,可能是因为喂他的人不对。护士说过,他刚醒的时候,陈万方喂他喝水,他是喝的。
“那个时候他还问爸爸,我是不是好孩子?可见那时他是认识人的。”
所以,有没有可能,他只认识爸妈,只听爸妈的话?
胡玉凤接过保温饭盒,决定先去医院给陈梦古喂个饭,要是他肯吃,那证明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至于休息的事,可以喂完饭再回来睡,反正一个病人一天只吃两顿饭,睡醒了晚上再送,也不耽误休息。
谢雪萤不相信,难道我就不是家人吗?他难道还提防我?
她就置这口气,一定要跟去看看究竟。
从昨天开始疫情封控,要求每户两天可以出去一个人,但是也说了上班人员除外。
现在是来不及让陈梦古单位开情况说明信了。
胡玉凤拿诊所的经营执照照片给社区工作人员看,她是法人。她又指着谢雪萤说这是我女儿,她在我单位上班。
“这次发通知封控一周,你们今天去单位开在职证明,明天拿着证明出入小区。”
“好的,没问题。”
社区人员挥挥手,抬杆通过。
就这样,她俩一路过关卡,一起进了病房。
胡玉凤端着一碗粥在陈梦古鼻子面前晃晃,另一手扇着香气。
“饿了吧,馋了吧,吃吧。”
陈梦古无动于衷,只是躲开,也不看人。
“你再不吃,我只好按着你往嘴里灌了啊!”胡玉凤心说难道自己的推测错了?这小子就是铁了心绝食,自绝于人民?
谢雪萤一拍床栏杆。
“好,我走!你看着,我走了!”
她走出病房,想从门口小窗偷看,结果陈梦古一眼看过来。
谢雪萤咬牙切齿,手指点点他,转头就走。
胡玉凤虽不明白原理,但机会难得,把陈梦古的脸掰过来,一手掐着他的下巴,另一手把一勺粥塞进他嘴里,然后迅速把他的嘴合上,掐着他的嘴皮子。
“咽下去。”
陈梦古乖乖吞咽,喉结一滚。
你看,这不是肯吃饭嘛!
胡玉凤松开手,把碗和勺放他手里。
“自己吃吧。”
陈梦古在小床桌上慢慢吃着,还真的把一壶粥都吃完了。
胡玉凤从床头水果篮里翻出香蕉,撕开一根给他。
香蕉他居然也肯吃,真是奇迹。只不过,他吃得挺痛苦的,胡玉凤盯着他,他就咽下去,若不盯着,就一直在嘴里含着。
“我说,你差不多就行了。”胡玉凤给陈梦古的病号服脱下来,换上他自己的睡衣,一边给他系扣子一边极小声地劝:“再装下去,就装得不像了。”
陈梦古无所表示,像个棉花娃娃,随便人摆弄。
“你要是自己不好好养着,你的肌肉可就没了啊,到时候变成像石头一样的胖子,巡警队可要把你退回东风县,你可就丢人啦。”
陈梦古呆呆地,还是没什么反应。
胡玉凤给他擦手,擦着擦着,忍不住泪流。
“儿啊,你怎么傻了呀?”
谢雪萤心说你不让我喂你饭,看我烦,想撵我走,好,好极了,我还不来了呢!
她回家,换陈万方来!
医生虽然不太愿意,但听闻细节后,想毕竟是亲生父母,比外人更亲近些,便也同意了。
谢雪萤再次遭到暴击!
外人!
我是个外人!
好好好,好极了!
她回家想吃点东西,智齿发炎,牙龈肿得老高,连带着半个脑袋都疼。
可是姥姥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又不能不吃,便一口水一口饭,直接往下吞。
何苗忧心忡忡。
“要实在不行,挂个精神科的号。”
“有专家会诊,说暂时没事,等两天再观察,再观察。”
李想去外面忙了,现在赵精诚还想最后一搏,死死咬着Luna。
谢雪萤已无心外面的是是非非,上楼和衣躺下。
不多时,床单动了一下,是跳上来。
小猫自动躺在谢雪萤手臂上,小爪子还抱着她的胳膊。
谢雪萤抱着小猫吸吸白肚皮,还是这个弟弟好。
因为疫情封控的原因,出入实在不方便,陈万方和胡玉凤没回家,住在医院对面的一套房里,走路二十分钟之内,开车也就七八分钟,这一住就是一个星期。
第八天,一大清早的,谢雪萤手机乱震,睡在她身边的何苗接了起来。
她挂了电话,一把掀开被子!
“快快快、快去医院!”
医院那边,趁着陈万方清晨小憩,陈梦古把全身连着的零部件全拔了,光脚下床,跌跌撞撞推开门,拔腿就跑!
护士正在开晨会,只看到有个灰色的影子一阵风似的沿着走廊刮过去,下意识地去追,后边的人又喊她们别追,别吓着人。
所有人围追堵截,甚至连防暴叉都搬出来了,终于把陈梦古堵在二楼一个大柱子旁。
他身后就是栏杆,之后就是一楼大厅,七八米高的悬空。
谁也不敢惹他,陈万方更是满面堆笑。
“你伤口还没好,不要跑,要去哪里,爸爸带你去,爸爸开车来的。”
陈梦古伤口崩裂,鲜血濡湿衣裳,蹭在大理石柱子上一片血痕。
他一手抓着栏杆,另一手防备着众人。
“都别过来,都别拦着我。我要去找我姐!”
就在此时,谢雪萤赶到,进医院大厅就见有人在地上铺缓冲垫。
她抬头,陈梦古一脚跨过栏杆,半个身子悬空在外!
她差点就喊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住嘴,赶紧上楼。
“你干什么?你过来!”
陈万方紧紧地拉着谢雪萤,不让她往前凑,怕陈梦古抓住她一起翻下去。
“你不是说要找你姐嘛,你姐来了。”
陈梦古看了谢雪萤一眼。
“她不是!我姐才七岁!”
陈万方骂他:“你都二十五了,你想想看,你姐怎么可能才七岁?”
陈梦古眼神执拗而疯狂,完全听不进任何话。
“不给我找我姐是吧?好,我自己去找!”
陈梦古另一只脚抬起来,也踩出去!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别动别动!找找找!”
大厅的缓冲垫还在充气中,现在可不能跳啊!
陈万方拉着医生的手,问有没有七八岁的小女孩,长得比较高的,借用一下。
医生说我上哪儿给你找个七岁八岁小丫头去?人家家长也不能同意啊。
谢雪萤看着纳闷,不知道这人是是真疯了,还是借题发挥呢!
她举起手机,摄像头对着陈梦古。
“你不用找你姐了,她来不了。我是你姐的老师!她在上学呢,马上就要考试了,你找她干什么?你想她考砸了,被别人超过吗?”
“我不是,我不想。”陈梦古立刻老实下来。
“还骗人!我可录着像呢。你不听话,我就把视频给你姐看。你要是听话,她明天就回来!”
“我听话,我……我听话。”
陈梦古主动把两只脚跨进来,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笑容。
“真的吗?她真的明天回……”
还未等他站稳,边上的保安和医护一拥而上,一针镇静剂下去!
陈梦古吓得惊慌失措,被强行搬到平车上拖走,眼神还追着谢雪萤,可怜巴巴地伸着手抓她,像是在说:我听话,你怎么骗我呀?
由于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医生不得不重新评估陈梦古的精神状况,跟家属商量要转去安定医院病房。
陈万方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这绝对不行,进了安定医院就见不着家人了,以后要是让人知道,他的工作还怎么干呀?要说现在从一线退下去,他才25岁,也太早了些。
“能不能保守治疗?”
医生说:“枪伤没有伤及内脏,只是断了一根肋骨,皮外伤而已。家属你们一直担心的肺炎和感染也没有发生。在外科病房住着没有意义,对治疗起不到任何帮助。”
“没事,我找你们领导问问去。已经住在特批病房了,还被人往外撵,这是什么规章条陈?是不是哪位干部老爷要来,让我们刚立功的小民警带伤腾地儿啊?是,就直说,我们绝对不给医院添麻烦,我们回家。”
陈万方可太知道怎么拿捏一个医生了。
医生果然没有再坚持:“当然,身为医生我只是建议,不是命令。”
陈万方心里给医生道歉,老弟对不住,我为了我家孩子为难你了,回头一定给你送锦旗。
为了防止陈梦古再次逃跑,全家的男人都被找来,在外面门口装上锁,人进去就锁门。要出来,对暗号。
陈梦古在房间里转圈圈,被按在床上,又弹跳起来。
胡玉凤哭得都没有眼泪了,心一狠,不行就送安定医院得了。
她死马当活马医,问道:“儿啊,你找不找你姐?”
陈梦古赶紧上床,整理好枕头靠着,规规矩矩坐好,盖好被子。
“我姐上学呢,我不打扰她。”
“那……就先不告诉你姐你住院的事?可是,你得快点好起来,她马上放假了。如果她放假回来你还没好,可就瞒不住了。”
就这么连哄带骗的,总算让陈梦古老实配合,顺便把他胳膊里的骨折内固定钢板取了出来,有伤一起养。
谢雪萤担纲编剧,苦思冥想上学时有趣的事情,陈万方和胡玉凤每天就给陈梦古说一点“姐姐在上学”的小段子,不能说多,说多了他晚上睡不着,也不能说少,少了他不干。
可是,谢雪萤上学期间乏味得很,没有留意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发生,机器人大赛有趣,可又不能说给陈梦古听,怕他听得情绪激动。
好在何苗对上学时候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同学的八卦,老师明争暗斗的,她接过电脑猛猛写起来。
于是,讲给陈梦古的故事,就从“你姐上学怎么怎么样”变成了“你姐有一个同学\/校友\/老师\/校长怎么怎么样”。
马上要过年了,今年人挺齐全,都在医院。
陈万方去买了点年货,最近累得很,开了单子还落下好多东西。
谢雪萤连上街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网购,买了一堆快递,和何苗拉着露营车一趟一趟往家搬。
有新到货的芍药花,被冻坏了些,但里面还是好的。
谢雪萤放了一大桶水准备醒花,看着那一捧三文鱼芍药,猛然回忆起夏天刚回家时。
她把水龙头一关,抱着花就出了门。
何苗在后边追。
“你还穿着拖鞋呢,你上哪儿去?”
陈梦古坐在床上,听胡玉凤给他讲“你姐的同学的钢琴老师追家里的司机,司机看上了女主人,女主人看上钢琴老师”的罗圈故事,
“这个司机啊其实已经结婚了,微信头像都是他和孩子,他硬说那是他爸妈老来得子,不是他小孩是他小妹……”
陈梦古突然抬了抬手,指指门口。
“有人叫你呢。”
“哦。”胡玉凤回头一看是谢雪萤,起身就走,然而走出两步突然愣住!
不对!
她回头,去看陈梦古。
陈梦古又是呆呆地无精打采的样子了。
胡玉凤不禁自我怀疑,刚才是我产生幻觉了?
一束芍药被放进陈梦古怀里,包装的不是很精美,但胜在花蕾众多。
“闻闻,可香了。“
谢雪萤满眼期待地看着陈梦古。
陈梦古没有去闻,也没有把这束花拿走,只是翻了个身躺下,险些把花束卷进被子里。
胡玉凤眼疾手快,把花束抢救出来,对着谢雪萤摇摇头。
谢雪萤不放弃,买了大桶矿泉水,削掉上面一层,当成花瓶,把那些芍药养在床头。
晚上她守夜,趴在床边轻轻拍着陈梦古,睡吧睡吧。过五分钟又摇晃他,醒醒醒醒。
好消息是,陈梦古不再想往外跑了,更好的消息是,他对骚扰的容忍度极高,任凭你怎么样,我自岿然不动。
谢雪萤想跟他吵架都没法子吵,无聊地唱歌,从《找朋友》唱到《太阳当空照》,唱着唱着唱上黄梅调。
“无奈是爹爹已将我终身许他人,梁兄啊,梁兄,白玉环蝴蝶坠,蝴蝶本应成双对,岂知你我自相配,无人当他是媒聘。”
谢雪萤唱不下去了,闭目泪流,双手合十:“天呐,谁来保佑保佑吧!”
漂洋过海而来的反季节花朵依然顽强存活着,五月的浪漫和一月的冰雪相遇。
清晨,紧抱着的花瓣向外松开,绽放了第一朵花!
活泼的香气在床头小小的一片区域蔓延开,沁入心脾,四肢百骸都是甜的。
陈梦古突然睁开眼睛,看到阳光打在花瓣上,点亮一盏西瓜粉的宝莲灯。
“芍药不是五月的花吗?怎么冬天还有?”
谢雪萤睡梦惊醒,从陪护小床上翻下来,一边揉着眼皮一边往床边走。
“是智利空运的,我买了好几种呢。还买了一箱车厘子,和螃蟹……”
她的手从脸上缓慢滑落下来,又赶紧揉了揉眼皮。
陈梦古在床头坐着,也是一脸大梦方醒,但是眼睛是有神采的,看着人是有情绪表达的,跟前几天大不相同。
“我是谁?”谢雪萤声音颤抖着问他:“你认识我吗?”
陈梦古微微皱了皱眉头,自动忽略这个问题,把这个小病房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又看看自己。
“赵精诚抓住了?”
谢雪萤一下扑过去,抱着陈梦古的肩膀嚎啕大哭。
“你吓死我了!”
陈梦古以有限的信息量判断,自己应该是受伤了,胳膊有点怪怪的,肋骨也感觉怪怪的,但问题不大。
姐姐哭得这么伤心,他也怪心疼的。
他把谢雪萤捞上床,摸摸她的脚,冰凉的,放在自己两腿中间夹着。
谢雪萤缩在他怀里哭得哞哞的,脑袋扎在他胸前,手臂抓着他的衣襟。
陈梦古突然笑了一下。
“这个姿势好像我在给你喂奶。”
谢雪萤恼羞成怒,拳头捶他,但又不敢太用力,被捉住手腕。
陈梦古看着谢雪萤,眼睛像水洗过的葡萄。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松花江冻结了,我踩着江面的冰雪去找你,脚步声咯吱咯吱地响,天上有好大好大的月亮,你就站在月光最亮的地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