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达是位勇士,图尔格很熟悉他。
在先锋的几个牛录里,绝对算得上勇武靠近前列了。
但这样的精锐力量,如今,居然折损在了斥候遭遇战中。
图尔格惊怒交加。
他叫来几名护军,带了几十名马甲前去探视,想搞清楚明军的底细。
前方有个不高的土丘,图尔格登上去,能看到几里外波光粼粼的水泽,以及介于两片水泽中间的大片灰黑地面。
“明军打算在这里拒守?虽然狭窄了些,但仍然是一马平川。”
“是,非常奇怪,但勇士们不能靠近,看不清楚。”
“为什么?卜达究竟如何死的?”
“不清楚。”护军有些无奈,“突然就倒下了,在那里。”
图尔格顺着护军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灰黑的地面上,有两排杨树,孤零零的几匹马正在那里啃着路边的野草,它们的主人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
“混账!连尸身都没有抢回来吗?!”
“试过了,都死了。”护军一脸的灰败,“卜达和两名甲兵先死,后面有甲兵去查看,突然倒地。接着又去了两个,都是莫名横死。勇士们以为那里或许有邪祟,不敢再靠近。”
图尔格气的直咬牙:“这种话你与王爷说去?”
“奴才不敢……”
“去,叫几个南蛮来,把尸体抬回来。”
护军领命而去,不多时,有十来个汉人丁壮被驱赶着往卜达横尸的地方走。
起初还好好地,过了一条无名田埂,落在最后看押汉人的那名步甲头上突然爆出一团血雾,整个人无声无息软倒在地。
那群汉人丁壮立刻吓得四散而逃,嘴里高喊“上神饶命!”
“杀了他们!”
图尔格高喊,更远些地方的甲兵张弓搭箭,向逃走的丁壮射击,有三个人倒了,更多的往滩涂和明军方向跑了。
有几个明军士兵从远处的平地上莫名其妙的冒出来,接应那些南蛮,然后又迅速消失。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图尔格有些烦躁。
如果他有望远镜,就能发现,前方的大地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各种陷马坑、壕沟、板墙密密麻麻,被稻草、烂泥糊成灰色。
在这些工事中间,还扔着大量扎着倒刺的铁丝网,远看去,整个大地黑灰一片。
“主子,敌军准备充分,咱们是不是先上报情况?”
“不急,先攻一轮。能搞清楚情况最好,就算不能,至少将卜达的尸身抢回来。”
往日,只有将领的尸身才需要派兵去抢,如今,卜达走了大运。
主要是图尔格迫切需要搞清楚他的死因,避免更多白甲兵受到类似的杀伤。
清军前锋立刻组织人手开始进攻,排在前面的依然是汉人炮灰,后面是压阵的甲兵,再往后是白甲兵和本部牛录额真。
这次,没有任何伤亡就经过了那两排树,卜达的尸身卧在那里,被抬了回来。
汉人炮灰继续往前,突然队伍里“轰隆”巨响一声,冒出大量黑烟,数个倒霉蛋倒在地上抱着脚大声哀嚎起来,而他们身后的甲士也受到了波及,有个倒霉的直接被刺穿了眼睛,血流不止。
“有土雷!散开些!”
有军官大叫一声,甲兵缓了几步,同汉人炮灰拉开距离,继续往前推进。
接着又爆了数发土雷,每次杀伤十数人,威力比常见的土雷要大上不少。
不过,死的总归都是南蛮丁口,也不心疼。
往前又走了数百米,没遇到什么杀伤,图尔格放心下来,准备换个更近的位置观察。
就在此时,原本已经安全经过的路面上,突然又腾起数道黑烟,本来躲在后方的甲兵瞬间被掀飞起来。
图尔格睚眦欲裂!这可是满洲勇士!
“撤!快撤回来!”
前方的清兵如释重负,慌忙往后跑。
可惜,在这个过程中,又炸了数发土雷,留下了十几个甲兵。
那群汉人丁口失去了压制,不敢从雷区返回,四散而逃。
凡是逃到了正面的,都被明军接走,逃到侧面水域的,那就自求多福。
图尔格将方才试探的部队召集起来,清点人数。
投入的五百汉人丁壮死伤的、跑散的,已经没有了。
汉人降卒二百多人,死伤数十,跑了数十,回来一百。
一个整牛录的满洲勇士,回来二百六十几,丢了三十几。
好在,因为白甲兵和牛录额真站的比较靠后,没有被波及到。
现在,对前线最清楚的就是那些汉人降卒。
图尔格抓过其中的头目,询问情况。
“你说说,究竟前面有些什么?”
“能看见很多土坑和土墙。还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太远了看不清,像是丝线。”
“土雷又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走着走着突然就爆了,前面一波可能是踩的。后面的可能是拉的。只是不知道线藏在哪里。”
图尔格默不作声,那个牛录小心翼翼,上前道:“主子,您要不先看看卜达的伤口?”
图尔格回过神,想起这是件正事儿,于是随牛录来到帐中。
里面有个随军喇嘛正在超度,见了图尔格,先出去让他们谈事。
牛录上前,将卜达脸上的白布掀开,图尔格立刻皱起眉头。
额头一个小洞,但整个后脑都成了个摔破的西瓜,暗红的组织纠结在一起,被人用石灰堵了。
“合上。”
牛录小心将白布又盖上。
“都是这样的?”
“有的打在胸口,有的打在头上,但都是如此伤口。感觉应该是火铳,但威力极其巨大,从杀伤力看像是抬枪,但看孔洞又不是,口径只比普通火铳大一点点。应该是某种新的火铳,弹子与普通火铳一致,但威力能同抬枪相比。”
“你漏了关键问题。”图尔格没好气道,“关键是远,还特别准!娘的枪声都听不清,人就没了!”
牛录低着头,默不作声。
其实也不是听不清声音,只是当时有些恐惧,再加上人多嘴杂,那声音隔得远,大家没往那边想罢了。
可如今再回想,应该是在水塘附近的某个地方。不过,他觉得还是要安慰下图尔格。
“这东西应该就一杆。两军对阵时,作用不是很大。”
“打到你身上就知道大不大了。”图尔格没好气道,“好了,青县方向暂时不要去斥候,等王爷来了再决定如何打。”
图尔格的谨慎举动挽救了他手下的几个牛录。
但是,当阿济格抵达前线,并听取了前锋的汇报后,觉得图尔格有避战的嫌疑。
“稍微受到一点点损失就止步不前,这不是满洲勇士作战的风格。今晚好好休息,明早进攻。”
“未知明军虚实……”
“你和阿巴泰组织正面进攻,扬古利从侧面找机会。明军这条战线不宽,青县西、南都是空档。”
“斥候不能深入,现在西南的地形还不清楚。”
“不是有南蛮细作吗?让他们带路。今晚也可以放一些南蛮过去,让他们打听清楚情况,明天再回来报告。这样情况就清楚了。”
军令已下,众人再无疑问:“遮!”
夜幕低沉,明军的阵地里黑漆漆一片,没有半点灯火。北方八月已经有些凉意,两个中年男人躺在壕沟里,交换烟叶,聊着家常。
“诶,老乡,你老家哪儿的?”
“文安的,您呢?”
“定兴。”男人抽了一口烟,满足的吐了个烟圈。
“定兴?那不是最早知道的,咋还留下了呢?”
“哎,谁知道呢?俺一开始,也没当个事儿。后来,俺表弟从昌平逃回来,娘的,一家七八口,就剩他了,又和当年通州一个鸟样。”
“妈呀,真惨。这建奴可真是畜生。”
“可不是。只可惜家里那几亩地,还有一半庄稼没收完。总不能留给这帮畜生,老子一把火,都点了,真他娘的畅快。”
“嘿嘿,辛苦大半年,就指着点庄稼,你给烧了,年底皇粮国税扒你皮!”
男人沉默了,侧头瞅了瞅身旁的汉子。
“反正不能白白这么死了不是?俺还没结婚呢。”
“哟,还做白日梦呢?如今这世道,活下去就不错了。”
“哎,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一轮。”
两人躺着继续抽烟,许是心中沉重,都沉默了不少。
不多时,后面窸窸窣窣传来响动,两人紧张起来,拿起身旁的长枪。
其实,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俩也不会用枪,不会杀人,但手里握着武器,总感觉能强大不少,主要是胆气壮了。
黑暗中传来轻弱的声音:“贾二,邱五?”
两人对视一眼,应了声:“诶,谁呀?”
“后勤组的。给你们送加餐。”
从板房后面钻出个小姑娘来,手里挎着篮子,里面装满了黄色的馍馍,还有用竹筒装的肉。
这东西两人吃过,黄色的馍馍用一种很硬的颗粒做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但顶饿,每天码头上都有人发,只要帮着做些简单的事就能领。
那竹筒肉只吃过一次,就是朝廷过船,让他们迁移那次。
“吃这么好,不会是最后一顿了吧?”邱五见了姑娘,嘻嘻笑着同她搭话。
“打赢了还有得吃,打输了都得死。”
那姑娘是个泼辣的,回瞪了邱五一眼,拎着篮子走了。
贾二在后面憋着笑。
“你笑啥?!”
“方才还说老子白日梦,你个瘪三见到姑娘就像只蛤蟆。”
“你他娘的才像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