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大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所难免。
陈吉发嘱咐各位队官,要事先强调纪律,违纪一定要追责。
具体到军民关系的处置上,要多配合本地的合作社解决问题。
若是老百姓本身没有受到伤害,或者虽然受损,但愿意接受补偿方案,那是最好的;若是造成了老百姓的严重伤害,无法进行弥补的,那就要严格按照刑律处罚,给老百姓一个交代。
二月初六,陈吉发到了潘家坳。
这里大山巍峨,狭窄的小路通往高山上的台地,沿途设有七八个哨卡。
山顶上的寨子后面有块平地可以耕种,俯瞰山下,蜿蜒的溪流边上民舍散布,在远处的河谷平地上形成两个小镇。
潘龙英见了合作社的旗号就主动下山来接,只带了两位随从,以示信任。
陈吉发自然也不能辜负对方的好意,让大队留在山下,只带了郑红绫和铁头两人上山。
陈吉发明面的身份是文官,而且是七品官,正常来讲,是与县令平起平坐的。他能亲自到一个小小的山寨来,而且如此的讲江湖道义,让原本只是给李铁头一个面子的潘龙英,心中好感大增。
陈吉发上了山寨,与几位当家好汉逐一问候见礼,谈了些彼此合作的话,又赠送潘龙英十条土铳,请他帮忙扼守关隘,与九资河互为依托,后者自然是连忙应下,心喜不已。
山大王于寨中设了酒席,十分简陋,都是些腊肉山货,但大家喝的尽兴,尤其是潘龙英本来好酒,跟陈吉发拼了个昏天暗地,结果自己把自己放倒了。
陈吉发哈哈大笑,吩咐人将大当家的扶回去休息,又在山寨外面探看,给李顺来指了几个关键山头。
“回头同潘当家商量,在那几个山头设观察哨。一方面作为预警,另一方面增加我们的存在感。时间久了,还可以邀请潘当家同我们一起下山,一起收编其他流寇,一起编组队伍。”
“您是打算逐步收编他吗?”
“收编也不太可能,这帮人都是本乡本土的亲戚,你打散他们,会引起反感。总之就是做事带着他们,让他们看见我们的好处,久而久之,愿意和我们做一样的事,只要成立农会商会,大王是不是他当,其实无所谓的。”
“小的懂了。潘当家的豪爽,不是很计较小事情,这些事俺来协调,问题不大。”
陈吉发点点头,目光又望向这壮美的山河。
突然萌发了写写画画的情怀,可惜他实在是诗文不精,还是画幅画吧。
让二当家的取纸笔来,陈吉发站在悬崖顶上,画下眼前的云山雾罩、山涧玉带,满意后,盖上随身的小印,递给二当家。
“闲时写意,麻烦转交潘当家。如此壮美河山,是咱们大别山百姓世代生活的故土,可不能随意送与人家!”
“先生教训的是!咱们潘家坳没有孬种,就守着这块地过日子,谁来抢,咱们打他!”
“说得好,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你也转告潘大当家,咱们互为依仗,盟誓不弃!”
离别潘家坳,陈吉发向东南走,入潜山界,不久就看见山寨哨卡,打着“邢”字大旗。
这个邢,并非李自成和高杰之间的那位邢夫人,而是河南的邢红娘,也就是被后世小说改编成的传奇侠女,红娘子。
邢红娘是汝州人,是个卖艺的女侠,因不满地方盘剥,愤而举旗。
流寇大掠河南的时候,红娘子随张献忠南下,越大别山,攻桐城,失败后返回温泉镇,在此驻扎,不时下山劫掠。
红娘子的部队核心是江湖人士,裹挟大量民众,兵员素质不高,但数量多,足有七千余人。
他们盘踞在温泉镇,并控制了天堂镇的东边通道。陈吉发从北面来,先经过红娘子的领地。
铁头李顺来不确定对方是否会配合,上前交涉片刻,果然无功而返。
这时候,跟着队伍来的付芸策马出列,冲着哨卡喊了几句黑话,那哨官迟疑片刻,跑了下来,先是与付芸用黑话沟通,后来面色和缓,对陈吉发这边指指点点,付芸听了点头,过来翻译。
“准许头人、物资进去。最多五个人。”
李顺来一听就不乐意,不过陈吉发想了想,决定同意对方的条件。
“准备一车药材,五十条土铳。”
“公子,这太冒险了!”
“他们敌视我们,是因为官府的盘剥,是因为害怕被剿灭。我们给他们送别的东西他们肯定会狐疑,但送土铳就不同,这是增加他们的实力,他们会愿意同我们合作的。”
其实,陈吉发的这番论点,并非原创。
南明后期,为了拉拢流寇,给的条件就是支援武器。
只要承认这些人的武力合法,甚至干脆武装他们,让他们不再畏惧,自然就有了和谈的基础。
后世,某位伟人在井冈山收编土匪,也是同样的套路。
消除戒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彼此坦诚,实力接近。
陈吉发点了五个人,除了他和郑红绫、李顺来,就是充当中间人的付芸,以及黑皮王运诚。
那哨官没想到这位穿着儒士衫、绑着绑腿的大人,竟然真的同意,还带着物资和土铳要送给寨子。
付芸上前同他讲了一些话,那哨官打消疑虑,将他们带到了温泉镇口。
温泉镇原本的居民在张献忠来的时候被屠杀了大半,后来这地方给老回回占了,等去年李自成入河南的时候,老回回跑去跟着李自成抢劫,又被邢红绫接手。
因为反复争夺屠杀的关系,本地百姓已经基本没了,都是从河南、陕西来的流民。
邢红娘的大营设在镇子东面的山涧旁,依山傍水,有一条非常狭窄的凿石小道,顺着溪流瀑布往山上爬,约莫十多米高,辎重都要靠吊篮。
上去后,又别有一番光景,大约有几十亩平地,三面环山,一面就是上来的石壁,从山上淌下的溪水从石壁这面淌下去。
平地上用木头搭建各式围栏板房,有面“邢”字大旗伫立其中,正是邢红娘本阵。
这个别有洞天的营地,易守难攻,还有水源,地理条件非常优越。
在没有火炮的情况下,只要百来人防守,就足够大批官军头疼的。
山上除了外面的围墙上有些男兵,往里就都是女卒。
那哨官只送到门口,出来个女兵,将他们引到了一间板房闲坐,从中午坐到了傍晚。
这是给他们下马威,晾一晾的意思。
陈吉发却心情不错,四处转转,看营地布置,也看这奇秀山水,呼吸山间空气。
郑红绫百无聊赖,扯着付芸让她教授鞭法,她擅长骑术枪法,于长鞭还真是一窍不通。
王黑皮笑嘻嘻陪在付芸身旁,唯有李顺来满脸的担忧,害怕红娘子对陈吉发不利。
眼见到了晚餐时间,还没人过来,陈吉发恭恭敬敬请那位带路的女兵再去通报,还将随身带的陶罐肉塞了一个给她。
“您一下午在旁边守着,耽误了吃饭,些许吃食,先垫垫肚子。”
那丫头虽然一看就是个仇官的模样,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那陶罐不用打开就一股子油香,她有些抗拒不得,推搡片刻后便收下了,急急跑出去通传,还未到拐角就将陶罐揭开,偷偷吃了一口。
流贼都是活不下去造反的穷人,往日平顺年份也就是过节才有肉吃,至于像女兵这般大的孩子,天启五年开始连年遭灾的时候,她才七八岁。
十多年来,颠沛流离,风餐露宿,早就忘了红烧肉的味道,这一口下去,眼泪都要出来了。
丫头进了邢红娘的书房,嘴角的油渍还没有擦干净。
邢红娘从书桌后抬眼,看见丫头这个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
“死丫头,给你吃什么了?方才不是说晾着他们,让他们自己走吗?”
“邢姨,好吃!”那丫头将手中的陶罐递过来,里面的红烧肉油光闪耀,香气逼人。
“吃、吃!小心毒死你!”
“不是、没有!”丫头摆手辩解,“不像那些贪官,很好说话。”
邢红娘心中叹了口气,这丫头智商有些问题,但运气好,从民乱到现在,竟然能憨头憨脑的活着。
邢红娘当初在乞丐堆里发现她,主要是觉得模样讨喜,收养之后才发现是个傻的。
不过,等家业大了之后,她也看开了,人皆有两面,偌大的队伍有人觊觎,有人心怀鬼胎,唯有这个傻姑娘不会骗自己,因此留在身边做个女卫,也当半个女儿养着。
“既决定晾他们,就要晾着。你不必回去了,明早再说。”
那丫头犹豫了,邢红娘了解这个姑娘,她性子像个小孩,若是犹豫,那可定是心里不愿意。
“想回去?”
“嗯,他们是好的。”
“那你回去吧。看看他们今晚做什么。尤其是那两个女的,看看究竟是女将还是侍女。”
“好。两个姐姐武艺高强。”
“先别管。去吧。”
丫头犹豫了下,将吃了一口的陶罐子放在邢红娘的桌上,转身跑了。
邢红娘瞧着这一罐子红烧肉,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