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是陈吉发派来的,在江夏的时候,跟在陈吉发身边,总社的人同他都熟,因此,王绍康也不好当面顶撞,只闷闷道:
“忙倒不怕,咱们都是盼着合作社好的。之前吉民哥带着我们,也是每日忙碌,才有南京合作社今日的规模。”
“嗨,他边读书边管事,到底还是精力不济的,而且他学得还是夫子们那套,不比我们这些上了学堂的思想新。往后咱们的步子要大一些。”
王铁柱说了这些,又拍了拍王绍康的肩膀道:“你是我族弟,往后要多多支持我。”
王绍康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听了这番话,心中已经厌恶至极,到了爆发边缘。
他强忍着恼怒,咬牙道:“小叔先忙,石头还有事,回头陪您聊。”
王铁柱见着王绍康不买账,也不恼,只勾嘴笑了笑,便放他跑了,心中琢磨着该如何整顿立威。
他是苏家湾学堂第一期的老学员,那个时候,还是叫做合作社夜校,白日里请了先生教授佃户子弟学认字,晚上与合作社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一起听陈先生或者宋小姐讲课。
上课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班次严明,都是自愿来听,大家围坐一起,互相讨论,与其说是正规上课,不如说是思想碰撞。
合作社发展得很快,不过几个月时间,陈公子就又专门拨了银子,扩建夜校,正式成立了苏家湾学堂。
学校变得正规起来,他们这些孩子也有了正规的课程。
不过,王铁柱总是忘不掉最初的那几个月,他一个佃农的孩子第一次接触到了那么多的管理者,第一次听到了天下大治的道理,震撼非常。
从那时起,他就立志,要跟着陈公子,成为合作社体系最坚定的践行者,用富民治民、民生民权的路子,去实现心中的大同世界。
不过,当时合作社的那些理论、学说,都还只是在内部交流,都还是用泥腿子能听懂的语言去阐述,很多人对此是有些不屑一顾的。
直到今年,陈公子成立了金口书院,开始正式对外出版理论着作,这些原本讲给学子听的理论,才慢慢向外传播开来。
王铁柱来了南京,正感觉自己可以大有作为,在这帝国陪都,宣扬合作社的声名。
不过,南京分社这边,原本是陈吉民管辖。
陈吉民作为陈吉发的堂弟,其实并没有上过苏家湾学堂,请的夫子,也是外面的儒生,未来,是打算走科举道路的。
陈公子在某次私下里解释过这个问题,他认为,现今阶段,只有陈家人和外部盟友们尽可能的多从明帝国争取政治资源,才能更好的营造合作社和平发展的环境。
但王铁柱认为,这多少有些对外妥协的意思了。
以合作社如今的实力,应该稍微大胆些,就像他在大冶做的那样,将工人、农民都发动起来,连县令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要实现这些,就必须有他自己的人。
王绍康本来是个很好的对象,不过那小子现在对他还有些别的看法,只能慢慢争取。
王宝珠是陈吉发的妾,而且王铁柱不怎么看得起女人,这也是他觉得陈吉发的政策中最难理解的地方,重用那么些女人做什么?
陈吉发总说夹带无人,那些青楼歌姬、世家女子都识字,能争取要尽量争取,甚至金口书院的山长陶樱都是个女人。
可王铁柱觉得,现在每个分社都开了夜校,还有学堂的年轻人,没必要像过去那般重用女子了。
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与王宝珠配合什么,给她管好女工就是了。
至于剩下的人,他没什么顾忌,准备拉打结合,迅速建立威信,好放开手脚做事情。
王铁柱这样琢磨着,在南京分社里里外外晃荡了两天,与那些中层管事基本都聊遍了,只等一个机会。
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十月初五,陈吉发走访南京诸位大人,又与各商会送上拜帖,预定好十月底的展销会后,就带着陈吉民,约了侯玄演,往苏州、松江方向去了。
王铁柱立刻组织分会召开全体会议,开始了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提王铁柱那边的小心思,陈吉发带着弟弟,去苏州、松江,除了联络士人、商贾之外,还有个重要的事情,就是为陈吉民的婚事。
堂弟看上董小宛,是陈吉发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过也能理解。
南京分社与苏州的生意往来密切,与苏州的绣坊有生意上的往来也不足为奇。
董小宛的父亲今年春天病重亡故,外面的许多货款收不回来,又欠着钱庄的银子,她母亲于是出来掌家,哪知道却被底下的奴仆骗了,一时间绣庄濒临倒闭,讨债的上门,母亲也怒极攻心,一病不起。
陈吉民认识董小宛,就在今年初夏。
那时候,陈吉民正与苏州布业的在酒楼吃饭,就看到个娇俏的小娘子寻了来,苦苦哀求隔壁桌上的客商,求他再宽限几日筹钱,那人也是歹毒,便劝说姑娘留下来陪酒,喝一杯,免一两银子的欠款。
姑娘当时犹豫片刻,便答应下来,竟然真的端起酒杯。
陈吉民知道,这些人说陪酒是假,灌醉她好贪便宜是真,于是起身阻止。
当时那客商不乐意,叫嚷道:“董家绣坊欠了某五百两银子,如今不过收些利息,哪来的愣头青过来管闲事?!”
陈吉民管了南京一年多,心气也高了,冷然道:“不过五百两银子便要逼良家就范,看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若是还在纺织行业干,往后便不必再开门了。”
他讲这样的话,同桌的苏州布商都听得清楚,于是上前劝解,那人见好些个苏州有名的东主都陪着这位年轻人,知道是踢到了铁板,于是也不报名号,撂了狠话就走了。
姑娘脸上还挂着泪,既然承了陈吉民的救护之恩,于是过来谢礼,告知姓名,原来正是未来的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
陈吉民见她楚楚可怜,一张稚嫩的脸已经可以用沉鱼落雁形容,顿时有些挪不开眼睛。
他管着南京偌大的产业,平日里见得小娘不少,却鲜少让他眼前一亮的。
再听谈吐,更是文质彬彬,气质不俗,于是印入心中,难以忘怀。
今年夏天的时候,陈吉民提了自己的俸禄并分红,帮董家偿还了债务,又找了名医替董母治病。
董小宛对陈吉民本也生出了几分好感,每次去苏州,陈吉民约她,也总是欣然赴约。
但陈吉民暗示几次,要与董小宛定亲,对方却始终未能回应。
恰好赶上要回调江夏,陈吉民有些着急,怕这一走,便失去了这段缘分,央求陈吉发帮他提亲。
但这事情不急,陈吉发几人到了苏州,兵分三路,陈吉民筹备商业活动,侯玄演回紫堤联络松江士人,陈吉发则先去拜会常熟钱氏。
常熟钱氏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末文坛第一人钱谦益的家族。
崇祯六年,钱母钱顾氏去世,如今刚刚过去两年,钱谦益正在家中丁忧,社交活动很少,基本不怎么出门,倒是方便了陈吉发。
钱谦益是东林党,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中进士的时候,刚刚二十八岁。
他早年一路仕途顺遂,在东林党内也颇有才名。
不过,崇祯元年,庭推内阁时,他因为做手脚将温体仁、周延儒从名单中拿下来,得罪了这两位大佬,顺便也引起了崇尚“不党”的崇祯皇帝的疑心。
君臣对话后,钱谦益被贬斥回家,期间他几次想要找机会起复,都被驳回。
崇祯六年,钱谦益丧母,起复就更不可能,直到如今。
陈吉发知道,历史上,在丁忧结束后的崇祯十年,钱谦益将再次进京谋求起复,但当朝首辅温体仁掌权这几年,得罪了太多人,害怕钱谦益这个有名望的东林泰斗起复后,会纠结旧党找他麻烦,于是找人陷害钱谦益。
这件事虽然最终查清楚来龙去脉,但钱谦益本人也因此削籍为民,从此无缘官场。
但无论如何,作为后进儒生,到了苏州,钱谦益是绕不开的人。
陈吉发递了名帖,不多时,竟见着钱谦益亲自迎了出来,让他受宠若惊。
“牧斋先生折煞学生了!”
“哈哈,无需多礼。来来来,此前听建斗说你才学,今日得见,当仔细听一听才好!”
原来竟然是沾了卢象升的光。
想想也是,卢象升是东林党,虽然久已没有活动,但钱谦益作为东林泰斗,中间联络广泛,想必还是有些渠道能与这些东林旧友联系的。
钱谦益一身素衣,家中陈设简单,引客人到了茶室,门前开阔处,有小径水塘,分外雅致。
“先生这里好雅趣,学生回去也得改个好茶室来。”
“算不得什么,比起苏州城的园林来,常熟这边不过是小打小闹。”钱谦益摆摆手,泡上好茶,给陈吉发先倒上,“尝尝,自家茶园摘来,由妙龄的女仆晾晒炒制,唇齿间有姑娘香,谓之姑娘茶。”
陈吉发哑然失笑,没想到,钱老见面,便是如此肆意市侩,倒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新的看法。
不过,估计也正是这份肆意坦荡,才让他在五十九岁高龄娶了二十三岁的柳如是,也正是这份市侩,留下了“水太凉”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