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聊着闲话,正是热闹的时候,有小厮来报,说是雅舍门口,有客求见。
陈洪谧有些纳闷,今日宴饮,不过是老友叙旧,未曾请过别人,这个贵人,不知是何来头?再看场上几位,都是一脸的迷茫。
“可有名帖?”
“那人匆匆而来,未备拜帖,不过说是紫堤东族侯氏子。”
陈洪谧一听,立刻笑了起来。
“这倒真是故人子。来的正好。”
庄志业和薛庆余对视一眼,他们也猜出来人身份。陈吉发有些奇怪,庄志业于是小声解释:“南京户部武选清吏司主事侯峒曾是苏州紫堤人,也是陈主事的好友,因为人处世公允公正,与应天府丞徐石麒徐大人并称‘南都三清’……”
声音虽然小,但因为坐的近,陈洪谧还是听见了,他笑着打断道:“都是市井流言,庄管事莫要瞎传。如今正是京察大考,圣上犹恶结党,什么三清四清的,都是子虚乌有,以讹传讹。”
庄志业立刻讨好笑道:“小人嘴贱,不该乱传。”
说话间,小厮领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进屋先是礼貌抱拳作揖。
“晚辈侯玄演,表字几道,见过陈大人及诸位兄长。来的匆忙,失了礼数,万望见谅。”
“无事,坐。为你介绍,这是江夏进士陈子安,这两位掌柜你该熟。”
“是极。”那侯玄演坐下,笑眯眯又冲陈吉发拱手,“陈公子高才,后进有礼了。”
陈吉发连忙起身回礼,两人客套起来,陈洪谧笑道:“你们两个可不用互谦,都是少年英才。几道小友不过束发之年,却已经吃了两年的廪奉。”
“比不得陈公子,都已是天子门生。”
“哈,几道莫要再客气了。有何事,开门见山即可,今日没有外人。”
那侯玄演不过十五岁的少年,见长辈都这样说了,于是也就开口直言。
“其实晚辈此来,就是寻陈公子的。”
陈洪谧和陈吉发有些意外,但庄志业立刻意识到了,于是接话道:“可是为了松江布业?”
“倒也不单是为了布业。”侯玄演斟酌道,“堂叔来信,说是松江诸卿闻江夏陈子安才名,邀约一见。今日听闻陈公子赴宁,便立刻赶来相约。”
“哟,是来撬墙角的!”陈洪谧调笑道。
满屋哄笑起来,侯玄演到底是个年轻人,面皮发红。不过陈吉发倒是面色和缓,十分高兴。
“松江诸贤于在下而言也是星宿漫天,能得邀约,自然是幸甚至哉。且方才路上在下才与庄管事、薛掌柜商议,想要与松江好好谈谈。既然有候公子主动从中牵线,那更该是事半功倍了。倒是在下要好好感谢候公子古道热肠!”
“哪里哪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两人又起身互相客套,陈洪谧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切莫要虚头巴脑浪费时间。人生得意须尽欢,来,把酒,言欢!”
今日赴“椒舍”本就是陪陈洪谧的,遇到候公子,倒是意外之喜。酒过三巡,陈吉发赠送几位好友从江夏带来的特产,包括新出品的工艺琉璃、皮革手包等等,既是礼物,也是推销。
等散了宴会,先是送走陈洪谧,庄志业又嚷嚷要请几人换个地方赏景,陈吉发自然知道是去喝花酒的,他只推说还有要事,让其他人去,不过,他走了其他人也就玩不起来,于是便遗憾散了。
陈吉发独自去了国子监,拜会文安之,捎带上湖广特产。
文祭酒如今忙得很,明年又要开乡试,如今已经开始筹备,不少外地学子到南京求学。陈吉发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祭酒大人,不过,文大人对陈吉发倒是热情的很,连连夸赞他跟着卢象升立下的功劳,末了,又叹息如今朝廷上风气不正,这种年轻人居然难得重用,还受牵连赋闲在家。
陈吉发倒是无所谓,又与文安之聊了些江夏近况。顺便谈到了金口书院。
“这次来,也是想请祭酒大人推荐些大儒去江夏辩经。”陈吉发图穷匕见,说明这次来意,“江夏金口书院,如今自成体系,但理不辨不明,道不证不实,学生恳请祭酒大人举荐。”
陈吉发双手托起金口书院近期所编写的着作,请文安之过目。文祭酒心中好奇,拿起翻看几页,初时兴趣盎然,不久皱起眉头。
“子安的这些理论,是否太过激进?”
“民本、民生、民权,本就是孔孟之道。”陈吉发不慌不忙解释道,“况且,人性本善,仁善既为社稷之基,那生民自然也是社稷之要。为政,当以民生为要,民生,当以殖兴产业为略。”
“可商人驱利,如何能善?殖兴产业,与生民又有何干?难道生民艰难,不就是因为商人争利?”
“非也,商贾夺民利不假,但若无商贾夺利,则无产业兴盛,无产业兴盛,则田亩薄粮不足以富民。学生尝言,仁义教化是为天道纲常,是为国家大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是为民生小利。君子重大义而生民逐小利。而治政者,当明大义而全小利,使仁义之政化为民生福利。如此,道利合一,上下齐心,则国大治。否则,道利不一而士民离心,则动乱生。”
这是陈吉发第二次在古代士大夫面前论述他的“义利论”,第一次是同刘勷的谈话,为了争取合作社的发展空间。而这次是同文安之,为了将这种理论推广,成为合作社向各省扩张的思想理论依据。
文安之不比年轻的刘勷,他更加博学,更加理论,也更加保守一些。不过,全文看完这本薄薄的讲述义利关系的《富民论》之后,文安之到底是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本书提供了对明末南北经济分化、文化分化的新的解决思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观点,论证了义利应当一体、士民应当融合发展的正当必然性,而且,描绘了一个“以合作促共富,以大同促大治”的未来图景,非常具有开创性。
“你……”文安之想了想,还是没能找到什么贴切的词语来对陈吉发的这些理论做个评语,于是转而笑了起来,“后生可畏呀!”
“恳请祭酒大人成全。”
“好,这本书老夫会多印几本寄予天下名士。不过,到底有多少人会去,那就看你和他们的缘分深浅了。创新固然是好事,但也容易引起攻讦。”
“学生不怕。再说,只要他们去了江夏,发生在他们眼前的一切,就会说明一切。江夏治政的成功,正是在于全了大义与小利。”
“但愿吧。子安,从你身上,老夫看到了勃勃生机。有的人对老夫说,大明养士二百八十年,如今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了。不过老夫不信,老夫觉得,有子安这样的年轻人,有那么多心向大明的读书人,有勤勉踏实的大明百姓,这路还且宽广,这事情,还有的转圜。今日,子安既然以这本书言明壮志,那便从此踏踏实实做事,争取早日实现。”
“学生谨遵祭酒教诲。”
文安之的这番话,既是对陈吉发的期望,也是对他个人追求的一种展露。历史上,他正是怀着这种对国家民族的深刻热爱,坚持战斗在抗清一线,直至生命的终章。
对于这样的人,陈吉发如何能不肃然起敬?
于是起身长揖,恭敬非常。
陈吉发在拜会友人的时候,王绍康正在南京合作社的院子里面整理文件。
今年十四岁的王绍康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却多,原本跟着陈吉发、陈吉民两兄弟的时候还好,但如今南京马上要换王铁柱,情况就不同了。
王绍康和王铁柱也算是远亲,不过,隔得太远了,平日里也没走动。
王绍康和王宝珠家里关系近些,还能续上谱系,平日里叫王宝珠一声堂姐,家中也是王屋村的地主,在合作社里,主要同士绅打交道。
王铁柱这支没落成了佃农,连续族谱的资格都没有了,平日里被村子里的同宗瞧不起,陈吉发的农会在王屋村开展工作,王铁柱家里就入了农会,还将他送到苏家湾夜校读书,于是才有了他今日的地位。
此时,即将接任南京分社社长的王铁柱,正背着一双手,悠哉游哉的四处查看。
王绍康觉得他有些摆谱,平日里泥腿子一个,如今人五人六的像个大爷。
他内心里是看不起王铁柱的,但好歹是远亲,所以, 见了面,王绍康还是按照辈分,与他打招呼。
“小叔,忙呢?”
王铁柱刚刚参加了宴会回来,脸上还有些酒气,听见人叫他小叔,回头看了眼王绍康,真的就摆出个长辈的样子来。
“嗯,是石头呀。叔四处看了看,这边到底不如江夏,看着规模挺大,但各分会的工作还是没落到实处,感觉这次任务很重呀。”
王石头本就想和他打个招呼而已,没想到王铁柱突然说这些话,像是他的领导似的,顿时心中就更加不舒服了。
“小叔既然被陈公子派来,想必今后能将分社做的更好的。”
“哈哈,那是自然。来的路上,我就与公子商量过今后的事情了,可能往后要认认真真忙一段了。”
王绍康更厌恶了,心中想着,这王铁柱怎么这样张狂?
人家陈吉民如今还没有离开南京,他还没有全面接手工作呢,就这般同南京的老人说话,将来真的掌了权,还能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