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亮,李六的精神状态明显更好,做事主动,也没有那般低落情绪了。陈吉发看了眼佛前的香案,昨日的白面馒头旁边,又多了个硬邦邦的窝窝头。
继续沿着河道前行,快到中午的时候,遇到了几顶帐篷,周围散落着十几个蒙古牧民,数十头牛羊马匹。
陈吉发上前尝试沟通,对方看见他身上的棉甲马刀弓箭,很客气的过来搭话。但两人语言不通,对方只会最简单的汉语,加上手舞足蹈,总算让陈吉发弄清楚察哈尔盟的大概方位。
还好,大略方向是对的。
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不过一个时辰后,便又遇到了其他人。
眼前是望不到边的马队,打着“范记”商号的旗帜,正缓慢朝着察哈尔东北方向进发。
这是山西介休范氏的商队。
陈吉发远远的望着这支马队,没有立刻靠近。他敏锐的视力发现了商队护卫用的甲胄武器与李国柱他们很接近,都是用废旧的官军装备改制的。从这个角度讲,这批人要么有官军背景,要么干脆就是张家口守备派出来的。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
有名大胡子披着全身棉甲,带着四个人迎了上来,距离一箭远的地方勒马。
“通州游商王记路过,好汉莫紧张!”
李六先跑上去撒了个谎,底气明显比昨日足了不少。
“某家东主不喜与人共途,你们赶紧走开。”
“可我们赶时间。好汉通融,我们脚程快,上了正路就离开。”
那壮汉没有立刻应,他看李六骑马和握兵器的姿势都不太专业,回头使了个眼色。
“不要靠近,你们从东侧越过,某家不拦。”
他的这些细微表情都被陈吉发收入眼底,他对于李六点点头,当先打马从东侧走。
壮汉先让手下两骑远远坠着陈吉发他们,自己赶紧到商队中间,向东主报告。
山西介休范氏,是有名的粮商。
从前,淮阳盐商以粮食换盐引的时候,山西本地粮商主要同淮阳商人合作,往各路关口贩卖粮食,以换取盐引。但自朝廷废了盐引换粮的政策后,这些本地的粮商便开始独力从事边境粮草铁料走私生意。原本这些生意都是违禁杀头的买卖,但随着朝廷开不出军饷,宣府的官军对这些商队的东家都客气有加,他们不仅解决了军马来源问题,还解决了边军粮饷。
范家,正是乘着这股东风,将生意做大了起来。
此外,崇祯五年,后金兵犯张家口,守军以贿赂敌将之名,暗中默许了后金军队在张家口采买补给品,事实上,相当于这批走私商人关键时刻还能充当议和大使,保边军将领地位人头,因此范家同其他山西商人在张家口的生意,也就成了地方军阀的白手套。
这是明末朝廷的财政状况决定的。
不走私,边军将领连私兵都养不起,更遑论奢华富贵的生活了。不走私,朝廷不发军饷粮草,与后金死磕只能是身死族灭,他们别无选择。
所以,范家一直以来做这项生意,其实都是与边军将领勾结,在当地只手遮天。
但毕竟是不能见光的生意,崇祯七年的地方军阀,实力还没有强大到不怕朝廷来查的程度。因此,范氏对商路附近的风吹草动十分敏感,尤其是从京师来的人。
陈吉发一看就是个书生,又自称来自通州。那侍卫又不专业,看着就像是哪个私访的朝廷命官。
范氏商行的东主,如今正是后世满清皇商的先祖范永斗。此时,他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粗鄙武夫,身着重甲,手提长刀,背着火铳弓箭,带领着整个马队的生意。
络腮胡子将看见陈吉发的事情与范永斗报了,这位年轻的东家只片刻思索,便做出决定。
“俺这趟出来隐秘,两边的贵人严令不得走漏消息,不管是真假游商,但凡让他到了察哈尔盟,极易泄露军机。军国大事,不容有失,你带几个人去,将他们做掉。”
络腮胡子领命,点了一队人马分兵向东。跑出十余里,便遇到盯梢的人折回,竟只有一个。
“你的伴当何在?”
“死了。”那年轻的斥候面露惧色,“没看清如何出手,只听破空尖啸,脑袋便开了瓢。”
络腮胡子皱眉,听起来像是抬枪。
“可听见火器轰鸣?”
“绝对没有。只看见对面抬手,似是弹弓。”
“弹弓?”络腮胡子不信,哪有如此威力的弹弓?
“还能找到他们吗?”
“只能试试。他们虽道路不熟,方向却总是能跑对,且顺着水草跑,有动物的痕迹掩饰,更难追踪。”
络腮胡子眉头紧蹙,他意识到了危险。那侍卫在马背上并不专业,但显然有其他过人之处。这么看来,是朝廷派来的暗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可别是东厂的番子!
然而,这一追就追丢了方向,等最终放弃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络腮胡子不得已,带着人马回去复命,等与大队汇合的时候,察哈尔盟外面的行营已经遥遥在望了。
这是后金组织漠北蒙古部落在此修建的行营,也是范氏商行铁器粮草的目的地。
为了达到突然袭击的目的,皇太极在沈阳阅兵时,没有准备大量的粮草,而且由于要弯道绕路漠北进军,长途补给更是问题。因此,在张家口就地采买就成了必然选择。因为明王朝的昏聩,对基层控制的松散,这一瞒天过海、借鸡生蛋的计策,居然完全没有被明帝国的统治者所知晓,直到许多年后,范永斗成了满清的八大皇商,论述功劳的时候,世人才明白,这八家走私商人,竟然为后金伐明解决了后勤问题,用本就饥荒的山西、陕西粮草供应后金军队,立下了黑心染血的赫赫功劳。
络腮胡子将情况报给范永斗,此时,范掌柜正同手下人马商议同后金接洽的事情。
“两个大活人,如何能销声匿迹?”
“确实找不到。周边的牧民也都没有见到。”络腮胡子有些心虚,“他们一直在水草荡子里游荡,找不到明确的痕迹。”
范永斗皱起眉头,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这件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后金大军不日即将开拔,现在已经是三月初八,就算是日夜兼程,也很难绕过三海关和绥远将信送到台吉手中。
除非,提前动用埋在山海关的暗线。
但这样做更加危险不说,也会影响今后的行动。
“你随我来。”
但范永斗是做惯了大生意的,生死存亡的境地见得多,这点小问题还难不倒他。
他将络腮胡子带到帐内,提笔给张家口堡的游击写了封信,提及了这件事情,又让络腮胡子简单画了陈吉发和李六的人像,让他发个通缉令,另外,便是抓紧派人去京城查探消息,看到底是个不是东厂番子。
若他们真的只是游商,那迟早会回张家口堡,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杀了就是。若他们不是游商而是番子,那便要使些银子,走通监军太监的关系,报两个折损的人手。
总之,只要不让他们回到北京,台吉的行动就是安全的,等朝廷察觉过来,早就生米做成了熟饭。
范永斗这招对付明帝国的探子和游商当然是无往不利,密不透风的。他将信交给络腮胡子,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到游击将军手里,然后便继续就筹备行营物资和接洽后金的事情与众人商议。
络腮胡子点了人马,从大营出发,远处的草甸缓坡上,两个穿着草编迷彩服,拿着单筒西洋镜的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在仔细的观察他们。
没错,陈吉发出门的时候,本就是为了查探后金军队而来,他想的就是搞清楚这支所谓的“八旗劲旅”,到底是靠什么手段保持高度机动性,又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入关后战斗力便飞流直下。因此,他一开始就做好了黏住范永斗的准备,根本就没有跑远。
通过几天的观察,他算是大概有了些概念。
其实,所谓的以战养战,闪电战,在古代冷兵器作战的环境下很难实施,究其原因在于冷兵器时代军队相比地方武装的优势并不那么绝对,那些土豪们结寨自保,往往能让下乡征粮的小股部队无功而返,甚至有去无回。若是用大股部队对付这些坞堡,又会迁延日久,失去了闪电战、以战养战的意义。
因此,冷兵器时代真正能实现闪电战、以战养战,就必须地方这些豪绅主动投效,主动配合,提前为入侵的军队准备好粮草辎重。
北方常年受灾,士绅苦不堪言,朝廷却又始终不能平乱,因此士绅倒向后金,满清在北方的进攻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但南方士绅一直以大明遗民自居,后金入寇时,不仅没有为他们提供粮草,反而有大量士绅地主捐了家产与后金死磕到底的,因此才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才有李定国三撅明王。
搞清楚了来龙去脉,陈吉发就想着,下步该如何行动。
对于他和李六来说,当下最简单、最安全的,当然就是赶紧返回京城,参加殿试。
然而,望着眼前行营里堆积如山的物资,某种疯狂的想法却如野草般,在陈吉发心中疯长不止。
这批物资显然是张家口的走私商人们花了大力气才从口内一点点的搬运过来的,若是能点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