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边走边寒暄,那青衫玉面少年就默默跟在身后,听他们说话,间或观察游明堃和沈玲娘。
游明堃是个理工直男,对这些人情世故不太懂,满脑子都是匠作的事情,不甚在意两人谈什么。
沈玲娘却是七窍玲珑心,见那青衫少年看她,有些狐疑的回望过去。
少年勾唇微笑,点了点头。
到正厅前面,陈吉发才看到已有许多人等候。段老爷子为他逐一介绍,都是段氏家族中的头脸人物。于是分别见礼,然后落座客位。
陈吉发让游明堃指挥小厮将缝纫机的样机从牛车上卸下来,三下五除二组装完毕。
“段老先生,原先同您说的计划,全部核心,就在于这台缝纫机。”陈吉发对老先生介绍道,“连杆能够运行针线,只需要人工固定布匹,就能连续不断缝纫。请您看演示。”
沈玲娘起身,冲满屋子叔爷公子行了个礼,坐到缝纫机前。她恍惚又回到了九江的青楼,面对满屋子的嫖客,弹奏琴曲。
只是地位高下不同,如今,是这些客人要求着她和这台机器,为他们带来财路。
沈玲娘单手固定布料,另一只手摇动摇杆,“咔嚓咔嚓”的机器活动声中,细密的针脚将两块布料缝在一起,速度快的咋舌,满屋子人都是做绣活生意的,哪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利益?于是都纷纷惊得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生怕看不真切。
沈玲娘沉着稳定的发挥,比在南京时曹氏的手法更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若艺术。短短数十息之间,一件小兜就已经成型,她站了起来,将成品展开,出示给各位叔爷公子,请他们看仔细。
有个老者耐不住,一把抢过那小兜,颤颤巍巍,激动的用枯燥的手指在细密的针口处摩挲,嘴里不停慨叹:“神技,神技呀!”
段老先生也看得有些惊了,望着陈吉发,竟然半晌说不出话。
“陈公子大才,有您加盟,锦绣庄生意必定更上层楼。”
“不敢当,虽然有新的技术,但还是要重视产品品质,所以我把玲娘带来,也是为了更好的管理工人,谋划更多新鲜的花样,把北京这块市场做实在。”
“您说,那小娘是来当掌柜的?”
“嗯,可以这么说。她很能干,只是不爱说话。”
“女掌柜可不多见。”段老东主听到两人对话,也插了进来,还特别看了眼青衫玉面少年,后者摇着手中折扇,依旧默不做声,眼神带着探究看向陈吉发。
“是不多见,但女子也是人,既然认得了字,算的了数,自然也做得了掌柜。咱们石柱土司秦良玉大人,还是位女将军呢,晚辈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
段润弘听了就只笑,倒是那青衫玉面少年眉眼微动,却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场面上的震惊已经过了,游明堃带人将样机抬下去,沈玲娘也福身告退。段家人开始讨论这件事的得失,大多数人是支持的,但也有反对的声音。
“这生意好是好,可是,京城那么大,有那么多绸缎庄,那么多绣坊,咱们若是把生意抢了,他们如何活?他们活不下去,咱们又如何能够赚得到钱?”
“京城的市场这么大,怕什么?”
“就是,咱们自己赚钱就行了,管他们呢?”
“可不能这样说,京城绣庄与各大贵人府里都有关系,得罪狠了怕是要使绊子。咱们段家这么多年做口碑,既做了客人的口碑,也做了同行的口碑。还是要三思。”
这人的话说了,众人皆陷入沉思。段润弘给陈吉发递了个眼神,低声解释道。
“那是家里三叔公,为人保守些。”
陈吉发点点头,站起身。
“三叔公好,晚生陈吉发,带着这件缝纫机来,是想与锦绣庄合作,赚大钱的。您刚才说的事情,其实做什么生意都会遇到,但因为怕这些事情,而不去改良技术,不去扩大生意,还是略显软弱了些。晚辈以为,京城的市场很大,有很多市场,超出了各位的预期。就好比绣活,如今宫中太监宫女的服装,都是由官营绣坊在做,但是成本很高,咱们能不能与他们合作,他们接单子,我们做,然后以他们的成本价给他们,他们赚的不少,咱们赚的更多。还有那些给王府做高端的绣坊,也可以如此做。如果我们的出货价能够压到比他们自己做的成本还低,晚生觉得,那些竞争对手本身就是我们的客户,而且不会和我们产生竞争关系。”
陈吉发的话说完,满屋子倒抽冷气的声音,又旋即热烈讨论起来。三叔公坐在座位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陈吉发,沉默了片刻,又说道:
“前些年京城过兵,我们段家,是托了京城的关系,举家入城避难,才得以幸免。你这生意少不得要在城外大兴土木,若是京城再过兵,这些东西可搬不走,都得打了水漂,你觉得呢?”
陈吉发自然知道,京城过兵,指的是崇祯二年春的建奴入寇,在京城附近的烧杀抢掠。他还知道,未来崇祯九年夏天,后金将再次入侵京畿,掳掠大量的人口财富。不过,他抓紧时间布局北京,正是为了赶在崇祯九年之前,在京畿附近埋下力量。
但现在不能明说这些打算,更不能纠结于这件事本身。陈吉发换了个角度,阐释了对这件事的态度。
“国家危难,个人之力,家族之力,能独善其身吗?不做这个生意,就能自保吗?晚辈以为,不仅不能,反而会因为势单力孤,而被首先牺牲掉。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崇祯二年被掳走的,到底是穷人多还是富人多?但反过来,我们把生意做大,有更多的银子,就有更多的话语权,有更多的办法。到时候无论是寻求官面上的帮助,还是招募壮丁结寨自保,都有了本钱,否则,我们拿什么渡过多事之秋?”
“年轻娃娃,能说会道的,就是不知道做起事情来如何。”
“请三叔公放心,也请段家各位叔伯兄弟放心,段家的产业陈某一分不碰,只做技术指导。”
“是呀,这件事自有老夫把控,出不了差错。”
段老先生适时出声,众人皆静了下来。三叔公把眼睛闭上,躺在太师椅里面不再说话,显然他无法再否定这个方案,于是段润宏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诸位,这位小兄弟虽然年纪小,可见识广博,志向远大。这几日,我已托人向湖广方面的商号银号核实过了,在江夏县,陈子安也做得好大买卖,都是采取同样的方式,以技术同商户合作的。这份合同,老夫也仔细研究过了,绝对是这么些年,锦绣庄最大的机遇。这些年,世道越来越乱,咱们锦绣庄需要积攒更多的银子,也好在乱世中有本钱自保。上次京城过兵,若不是咱们几家筹集的银子好使,在城中避过了祸事,恐怕今天也没有这个命继续做这个营生了。各位叔伯,各位兄弟,此事便如此定下,锦绣庄各绣坊,从今日开始陆续换用缝纫机。”
陈吉发听到这个话,才知道段润宏老东主背地里查过他的底细。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
双方签了合同,又按照传统拜了财神,才算最终定下来。
族中叔伯公子各自散去,自有庄子上的管事带着游明堃和沈玲娘到各绣坊考察改装的事情,要丈量场地,测算投入,还要对绣娘有个大概的规划。
段润弘和陈吉发不管具体的事情,商议完后,就到茶室闲谈,等他们忙完。其间,那个青衫少年就坐在下手听他们说话。不过,段润弘始终没有介绍他的意思,他本人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半个时辰后,又来一位儒生,年纪轻些,同段老爷子长得有些相似。
“润林来啦!”段润弘热络与他招呼,对陈吉发介绍道,“这是老夫的二弟段润林,万历四十六年中举,如今在顺天府衙门做知事。”
“见过段大人!”
“诶,担不起大人二字。你若看得起在下,不若叫声老哥。”
“这如何使得?不若与族中子侄一般,叫您段二叔。”
“哈哈,子安客气。称呼什么倒是无所谓。前几日老大传信来,对你推崇备至,让鄙人得闲时一定要见你一见。今日正好,回来看看。”
“见着了,觉得怎么样?”
“年轻有为,不可限量。”
“不敢当不敢当……”
三人坐下闲聊,段润林在顺天府当差,知道不少奇闻趣事,又会活跃氛围,一时间欢笑连连。
等游明堃和沈玲娘将情况了解的差不多,已经到了午时。段润弘留着陈吉发和两位随从用了午餐,主桌上坐着段家老兄弟,陈吉发,游明堃,那位青衫少年却没有参加。沈玲娘单独安排了小厅,自有丫鬟伺候。
用过午餐,陈吉发便要告辞,段润弘拍拍手,仆人送上一方檀木锦盒,约莫拳头大小。
“送个纪念品给陈公子。”段润宏笑道,“这可是锦绣庄最好的绣娘,花了三个日夜织绣而成,您可得珍惜着点。”
陈吉发莞尔,正准备打开,段润弘压住他的手。
“回去再看。”
哟,还有点小神秘。
陈吉发拱手致谢,段家老兄弟将他们送到村口,才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