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冬,建奴绕过山海关从喜峰口入关,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将京畿重地抢了个底朝天。通州、永宁沦陷,近六十万民众被掳掠出关,导致了河间府以北的大片农庄,都是一片废墟。五年过去了,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清扫干净,但失去的人口,丧失的信心却很难回还。
就这样慢慢赶路,到了元宵节的前一天, 陈吉发才总算望见通州的水门。
后金退兵后,通州重修城墙,历时五年后,仍然没有竣工。附近人口损失严重,税源也流失严重,招不到工,发不出钱,自然就修的缓慢。但毕竟是运河入京的重要口岸,市集的繁华恢复了七八成,有些繁华的气象了。
从通州下船,租了马车,再往北京走,感觉又截然不同,就好似先前的那些凄凉荒芜,都只是不真实的梦。
北京,明帝国的心脏,十七世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之一,拥有一百二十万常住人口的巨型都市,明帝国政治、文化、军事、经济的核心城市,在进入城门的那一刻起,外界的一切都似乎与这座古老而庄严的城市毫无关系了。
宽阔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院落,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色穿着、身份各异的人们活跃在这里,在帝国财富的供养下过着如同盛世的生活。皇帝的权威依然强盛,达官贵人的生活依旧奢靡无度,商栈酒肆,青楼勾栏,处处彰显着贵气与奢华。
陈吉发先是去贡院报到。
圣旨之下,礼部的官员将全国入京的两千多举子安排得有序妥当,贡院及附近的客栈、驿馆、寺庙都腾出了客房,安排了居住。
但住在礼部安排的地方,人多眼杂,并不方便。
于是在珠市口附近的湖湘会馆租了一套院子,有三间厢房,装饰考究,院子中间还有假山小池,宽敞大气,每日需要二钱银子。
王宝珠很喜欢这院子,陈吉发却觉得不够安全,人多眼杂,而且贵了些。
他扔了三百两银票给王宝珠,道:“明日你带红绫和鸢儿出门,寻一处和这个环境大小差不多的宅子盘下来。”
“啊?吉发哥哥,这么大的事要交给奴吗?”
“自然,咱们小门小户,人手紧张,你且先担待。若是有合适的小厮婢女也可以买来,做些粗活。”
“好呀!”王宝珠有些开心,觉得陈吉发对她总算有了些态度上的改变,“不过,奴没出过远门,也不知北京的宅子什么行情,吉发哥哥能不能给个参考?”
“我也不清楚呀。这里不比江夏,有亲朋好友帮衬,许多事情都要自己去闯,去问的。宝珠可以寻几个牙人问问行情,货比三家。”
“吉发哥哥还真是聪明,奴这就按你说的去做。”
王宝珠说话总是嘴上抹蜜,陈吉发尴尬的笑了笑,挥挥手让她走了。
第二日是元宵节,北京的元宵节少了南京那种繁华世俗的气息,多了些庄重冷清。
陈吉发本想出去转转,却不想,周之茂就带着他的侍妾高氏登门而来。
原来,周之茂赴京后也住在湖湘会馆,入住时便从会馆主事处了解到还有湖广举人在此,便是陈吉发,于是马上过来拜访。
两人寒暄片刻,在茶室坐下。
陈吉发缺少侍女,王宝珠和鸢儿又出去忙宅子的事情了,就准备自己泡茶。
高氏见状,主动上前接过茶具。
“这如何使得?来者为客。”
高氏掩嘴轻笑:“奴就是伺候周公子的,哪能算什么客人?”
“不能这样说。”陈吉发执意自己动手,“你跟着周公子来,便是他的人,是我的客。”
“哎呀,你们两个,别争了。”周之茂笑道,“子安多才多艺,学学他的茶道也是好的。”
那高氏听了,这才作罢,不过眉眼间对陈吉发多了些探究。
像他这样客气对待贱籍的人,在这个时代非常少见。
陈吉发泡茶,周之茂品了一口。
“嗯,果然不愧是江夏陈子安,这茶有功夫!”
“松如兄谬赞,我哪里有什么泡茶的功夫?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罢了。”
“谦虚!几日不见,子安清减了。”
“哎,路上不太平,条件简陋,吃不下睡不香。你看着还好,如何过来的?”
“搭了顺风的巡防船,倒是比你安生些。这几日京城可有什么消息?”
“满京城都在议论流寇南下,朝廷请陈奇瑜总督陕西、郧阳、湖广、河南兵马,合力剿匪。如今又听闻陕西、山西大旱,朝廷正在讨论赈灾的事情,不日当有定计。”
周之茂端起茶杯,似笑非笑。
“子安关心的都是国家大事。就没去哪位大人府上拜望叙话吗?”
“这……倒是没有。”
“文司业没给你介绍信吗?按理说,他同黄侍郎应该有些交情。”
“有的。还没来得及拜访。”
陈吉发对周之茂的情报渠道十分佩服,这些世家子最大的好处,便是清楚了解朝廷大员之间的恩怨情仇,从而总能找到关键节点,关键人物,比普通士子攀附关系便捷许多。
他十分感谢周之茂总是与他分享些情报,因此便也不对他隐瞒什么。
“还是要早点去。”周之茂劝说道,“毕竟是文司业为你寻的座师,早些露脸对你后续推荐有利。”
“小弟受教了。”
“另外,你准备下,明日同我去趟吏部。吏部尚书李长庚是麻城人,与族兄有些交情,咱们去同他聊聊家常。”
陈吉发默然,没有立刻应下。
系统内有明末党争的资料。
陈吉发非常清楚,崇祯皇帝学识认知都非常一般,但他自诩是真命天子,尊崇程朱理学,对支持同情心学的士子非常排斥。
而且崇祯五年的矿监事件后,他开始打压东林,限制“复古”思潮,重新启用宦官,并以“孤臣”温体仁之手起复阉党。
世上哪有什么“孤臣”?温体仁此刻已经斗倒了周延儒,成为内阁首辅。对外,他排斥异己,拉拢同为“孤臣”的盟友,对内,他偷偷结交太监,把控崇祯皇帝获取信息的渠道,成为皇帝最信任的大臣。
而温体仁素来不喜欢李长庚。
李长庚最初是户部主事,从万历年开始,负责钱粮清算,参与主持了辽东军资的海运,当时就清定运输路线,节约运输成本,立了功劳,算是务实的能臣。天启二年丁忧归家,后被魏忠贤削籍。崇祯初年起复为工部尚书,崇祯五年闵洪学致仕后接任吏部尚书。李长庚这个人性格中带着湖广人的洒脱豪爽,博览群书,结交广泛。又因为是四朝老臣,颇有声望,各个派系都买他的账,因此在官员选拔中能够不偏不倚。
但温体仁与周延儒斗争的时候,李长庚的这种“结交广泛、不偏不倚”就成了问题。
崇祯六年元月,周延儒的姻亲陈于泰上折子批评朝政,伪君子崇祯皇帝表面不发作,内心不喜。宣府太监王坤揣摩圣意,对陈于泰发起攻讦,说陈于泰造谣中伤,言过其实,最终闹到了廷议上。李长庚认为宦官奏劾文官前所未有,影响吏部的工作,于是率众出列,请崇祯皇帝三思,以防内臣议政,祸乱朝纲。崇祯皇帝心中更加不快,认为周延儒党羽遍及朝廷,逼迫他低头。第二日,崇祯皇帝就此事平台诏对,副都御史王志道再上奏折,弹劾王坤宦官乱政,言辞激烈。这王志道是个明面上的阉党,崇祯皇帝最恨阉党,见阉党也帮周延儒说话,于是大怒,将这个王志道夺职削籍,送回老家,也对周延儒和李长庚更加记恨。
崇祯六年六月,温体仁终于扳倒了周延儒,当初在争斗中偏向周延儒的官员,都成了他要铲除的对象。陈于泰首当其冲,而当年帮陈于泰驳斥过太监王坤的李长庚,自然也在排挤的范围内。
事实上,就在崇祯七年的科举考试之后不久,李长庚便被皇帝以“监生授职事”夺职回家,此后再未出仕。
此时此刻,麻城人周之茂并不知道同乡大佬李长庚夺职在即,但穿越客陈吉发却是一清二楚。
论具体细节和人情关系,陈吉发肯定不如周之茂这种世家子弟,但若论起王公大臣的动迁和国家政策的得失,周之茂就算再聪慧,也抵不过“事后诸葛亮”的陈吉发。
半年相处下来,陈吉发了解周之茂的为人与义气,也感念他的信息和人脉资源共享,于是沉默片刻后,他最终决定出言提醒。
“多谢松如兄抬举。但小弟听闻温相与李尚书不睦,如今温相掌权,恐对李尚书不利。松如且慎重。”
周之茂听完并未表现太过惊讶,显然有自己的渠道知道一些信息,只是他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子安过虑了,同乡间拜望实属正常。李尚书好戏曲,子安可知冯梦龙?”
“略之一二。”
冯梦龙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系列,可谓流传数百年的奇书,不知道的人甚少。但冯梦龙与麻城李长庚还有关系,却是陈吉发方才知道。
“子犹先生曾在麻城开馆授课,愚兄幼时还曾听过他的课程。李尚书那时与他关系极好,旬日请到家中讨论文学戏曲,极为投机。前些时日在南直隶时,愚兄去苏州拜访了子犹先生,求了本新作,正好赠与李尚书。”
陈吉发想了想,觉得周之茂说的也有道理,如果就是拜访长辈,不求官职,倒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他本也没准备在朝中任职,更没打算去投靠温体仁,所以,接触下李长庚,巩固下湖广人脉也没有太大问题。
“既然松如兄如此说,小弟便准备一幅画吧。”
“那就没差了。子安丹青一绝,如今已经有了些名声。这几日你在京师多送些给朝中诸公,说不定能名动天下。”
“嗨,松如兄太过夸张,小弟的水平不过尔尔。”
“别谦虚。你先收拾妥当,明日再来找你。”
周之茂放下茶盏走了,看起来也并不因为朝中局势而操心。也是,他这种世家子,总是有方方面面关系保证好的出路,自然不会如陈吉发这般谨慎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