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偷儿抱着脑袋防御,陈吉发感觉到他肌肉紧绷,再仔细看,拳头捏紧,指节发白。
只是手指纤细,不像是少年。
再扒开耳侧的头发,耳垂上居然还有耳洞。
原来是个女的。
那偷儿猛然侧脸,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陈吉发,当中有愤恨,有绝望,也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焦急。
“别打了!滚开!”
陈吉发伸手推开那胖子,又板着脸,侧过头对那偷儿语气冷然道:
“无论遇到何种难处,可以找人帮忙,可以乞讨,但不能偷。钱袋还给他。”
“俺没偷!那本就是俺的钱!”
那偷儿沙哑开口,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带着河南口音。
胖子听他说话,脸色明显有瞬间的怔愣,立刻咒骂起来,伸手又要来打。
“他妈的,老子的钱袋挂在身上,你偷了去,还说没有偷,还说是你的钱!看我不打死你!”
陈吉发伸手拦着他,却不想那胖子转身抢路人手中的木棍来打她,分明有杀意在其中。
陈吉发心中狐疑,抬手抓住那木棍,只轻轻一推,胖子一个趔趄,倒退几步。
“妈的……你这人管的什么闲事?!既抓了偷儿,便该将钱财还我!”
旁边的人议论纷纷,但大多是同情胖子,不明白陈吉发要做什么。
“某今日有空,想听听事情因由。你且说来。”
那偷儿没有立刻讲事情,而是盯着陈吉发,问道:
“你能信俺?”
“你说真话,我自然会信。”
陈吉发这话说的轻松,再看偷儿,脸色决然,反观那胖子却满脸惊惶,却又忌惮陈吉发的读书人身份,不敢用强。
“俺说!那贼人本是俺家家奴,因着流贼破了河南,俺家举家南下避难,没曾还是被流贼追上。混乱中俺与母亲同父兄走散,身边只余这贼人!这贼人诓骗俺与母亲,让俺们随行南下,没曾想到了南直隶,便找人牙子将俺母女卖了!俺好容易带着母亲脱困,在南京城乞讨,却撞上这厮拿着卖俺母女的钱做起了小生意,混的人模狗样。俺此前与他对峙数次,皆被他打了出来。前几日降寒气,母亲生了肺疾,俺迫不得已,到他铺上要钱,他又要耍赖,俺想着母亲死了,在这世上的挂念也没了,便动手抢他银子。结果被他倒打一耙,说我是偷儿!”
女子愤然控诉,眼中却没有一滴眼泪,那胖子听得脸色涨红,连声辩解。
“别听她胡说!我与她素不相识,什么主仆,分明是个偷儿,如今编故事要脱罪罢了!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信她!”
偷儿却不与胖子争辩,只侧过脸看陈吉发。
“你信俺不信?”
陈吉发不置可否,转而问那胖子。
“她偷了你多少钱?”
“就她身上那个钱袋子,碎银子有七八两……”
话没说完,便有一枚银锭子丢在胖子身上,胖子瞪大眼睛,连忙捡起来,是十两正的库平银。
“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这银子我帮她给你。你且放下此事。待我审个水落石出,再来寻你。你家商铺在哪?”
“那边。你到时候来寻我。”
那胖子支支吾吾,随手指了个方向,说完便钻入人群跑了。
那些围观的伙计和百姓见有人拿了偷儿,又管了闲事,议论纷纷着散了。
“切,痴儿。那人本在南京也没有根基,做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你放跑了他,今晚他就退房清货跑路了。”
那偷儿对胖子满心愤恨,陈吉发却不理她,只问:
“你母亲生病了,在哪儿?”
“庙里。报恩寺。”
“走吧,带我去。”
陈吉发松了她颈后的手,又警告道:
“好好带路,别想耍花样,你跑不掉的。”
女孩擦了擦鼻涕,脸上看不清喜怒,倒是原先倔强绝望的眼中有了些神采。
“放心吧,俺还要去找大夫给娘看病,哪里都不去。”
陈吉发想着,长干里就在报恩寺边上,跟着去算是顺路回家,于是便任由那瘦猴儿般的女孩在前面带路,他自顾自拎着两包糖在后面坠着。
丫头果然先去了医馆,开了剂退烧驱寒的药,又开了一副补药,总共花了三钱银子。”
离开医馆,她招呼门口的陈吉发。
“走吧。现在你该信我了吧?”
陈吉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她,反而问起其他的事情。
“那胖子将你们母女卖给谁了?”
“扬州来的人牙子,那婆娘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俺就多了个心眼。贼仆交割了银钱,本将俺们锁在客栈房中,俺破了窗子,带着娘翻墙跑了。”
“他们交割了多少银子?”
“看着比你刚才那锭银子还大,至少有十五两,没准能到二十两。”
“也就是,你们母女还都没有签身契,还是良民。”
“算是吧,不过有什么用?如今家乡闹匪患,父兄不知去了何处,俺和母亲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或许这个冬天就冻死了也说不定。”
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丫头神情倒看不出有多少伤心,许是见惯了苦难麻木了。
陈吉发没有回应她的这番话,两人于是都沉默下来。街上行人见了这衣衫褴褛的乞儿身边跟着个书生,都纷纷侧目,小声议论。两人就当没听见,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出了南城门,到了报恩寺。
刚到长干里的时候,陈吉发就知道,报恩寺山脚下聚集了不少流民。
外地的流民到了南京城,本来是要被遣送原籍的。但如今北方战乱,明帝国失去了对很多府县的控制,流民无处可送,于是,官府便决定将城外那些寺庙作为流民收容机构,暂时给他们提供栖身之所,等北方平定后送回。
封建时代,大多数流民都是安置在城外,城内把守严密,通常不会放流民进去。
也不知今天这丫头是如何混进去的,想必有她的门路。
女孩的娘亲就在报恩寺前的窝棚区,这边污水横流,到处或躺或坐着麻木不堪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
陈吉发刚刚踏足此地,便有许多脱了人形的饥民,头上插着稻草,挤到跟前来。
“好人家,行行好,买下我吧!”
“公子买奴,奴今年十六,能伺候您!”
“买我吧,我有力气,什么都能干!”
陈吉发似乎又回到了刚刚穿越时,到洪山寺拜庙的那天。
其实,天下的苦难这些年愈演愈烈,只是陈吉发在江夏尽全力解决了这些问题,而南京却还是老样子而已。
整个帝国,大多数城市,也都是老样子而已。
他叹了口气,冷下脸,喝退那些人。
“都闪开!不长眼睛,没看到小爷跟着那丫头吗?爷已经定了买她,你们找旁人去吧!”
那些人讪讪离去,眼睛却不放过他们,似乎仍有期盼。
陈吉发不与他们对视,拉着那丫头赶紧往前走。
“俺什么时候说要卖给你了?”
“权宜之计。”
“哼,你若不安好心,俺就是死也要让你脱层皮!”
“嗯,有志气。就这里吗?”
“是。娘,我回来了。”
这是一处搭在大杨树下的窝棚,用芦苇桔梗简单搭了个能躺人的地方。
有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人躺在里面,面上糊满了泥浆,额头耷着块破烂的布包,身上盖着破烂的草席和枯黄的芭蕉叶,正在虚弱的说着胡话。
女人没有回应丫头的呼唤,后者上前探了探女人的鼻息,松了口气,又起身忙着点火架炉子,用破了半边的陶碗,准备给娘煎点药喝。
“去我家吧。”
陈吉发看着她忙碌片刻,突然开口。
丫头的手顿了片刻,并未抬头,也没说话,接着又开始风风火火忙碌起来,捣鼓片刻,倒真让她用半片陶碗煎出几口浓稠的药汤来。
她将药汤摊凉,然后凑到母亲嘴边,发现喂不进去,于是自己先抿了,皱着小脸忍着苦,给母亲度到嘴里。
陈吉发看着她忙,索性坐下来帮她。边帮虑着药渣,边轻声说道:
“就算有药,你娘住这里也很难挺过去。你弄来那些银子,也不能露白,不能给你娘吃太好,不然周围这群人看见了,怕是要对你们母女不利。”
那丫头给母亲喂完药,抬起眼看陈吉发。
“你啥意思?”
“跟我走吧,我院子里只有个书童,本就想买个丫鬟使唤。我看你挺能干的,回去帮我打理家务,我每月给你二两银子。我们不签身契,什么时候你有了父兄的消息,随时可以辞行离开。”
“河南的粗使丫鬟一个月只要八百文。就算南京城的贵些,撑死一两二钱。你给俺开二两,是打算做贴身的暖床丫鬟吗?”
陈吉发哈哈大笑起来。
“就喜欢你这个能干的劲。我的事多,丫鬟也会很忙,给你二两银子,自然是要你多干活。你方才问能不能信我,现在我告诉你,可以信我。”
那丫头沉默下来,又看了眼仍然昏迷的母亲,扔了半边瓷碗,跪在陈吉发面前。
“谢公子恩典。奴郑氏为公子效劳。”
陈吉发虚抬下手,示意她起来。
“有名吗?我不喜欢叫人这个氏那个氏的,也不喜欢叫人奴婢。”
丫头面想了片刻,似乎是在临时给自己编名字。
“郑红绫。”
“挺好!来,帮忙,我把你母亲背回去。”
“浑货!男女授受不亲,你想害娘亲名节吗?”
“小蹄子讲究还挺多!那你等着,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