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熙攘和喧闹在明溪亭的陪伴下,无意间变得格外轻松。
街道上的彩旗与红灯笼随风晃动,茶香和酥油的香气从街边摊铺里氤氲而出,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前尘往事如同阴霾,偶尔浓烈得可怖,偶尔又如现在,只剩下化不开的残影。
温绮罗将这丝惆怅深藏心底,不愿平白打搅了眼前的悠然。
她轻轻将琉璃盏揣在袖中,目光却恰好与明溪亭促狭的眸光撞了个正着。
“师傅,别像那些庸俗女儿家似的总皱着眉,今儿我陪你尽兴的逛逛。”明溪亭一边说着,一边像无意间挽过她的手腕,将她引向另一边,“前头就是聚仙楼了,可记得我们第一回相遇,我就想让你来尝尝我日日惦记着的醉蟹。”
温绮罗本想说几句男女大防的规矩,见他眼中一片坦然,忽而觉得也无妨,只是不着痕迹的拉开两人的距离。
嘴角微抿出一丝弧度,“也好。今日就听你安排。”
明溪亭眉开眼笑,在旁引着路。
聚仙楼坐落在西市最繁华的地段,三层楼高的建筑雕梁画栋,颇有气派。楼前更有两株参天古槐,绿荫如盖。
明溪亭自然是这聚仙楼的常客。
一进门,小二便眉开眼笑送上了热乎的毛巾与迎面的香茗漱口,语气襄恭之中又带几分熟稔:“明郎君您今日还真给咱聚仙楼长足面子,不光自己来,还带了这天仙似的…贵客?”
一声“贵客”,叫明溪亭哑然失笑。
他似是漫不经心般挑了楼上拐角处那间雅间。
“今儿没别人,醉蟹、八珍、酿桃尽管上。再泡一壶雪翠青,叫厨子自个儿仔细伺候着。”
那小二点头连声,脚步快得像上了劲的陀螺。
明溪亭微微颔首,带着温绮罗上了二楼。雅间里早已摆好了茶点,一壶清茶正冒着热气。
醉蟹刚刚端上,满席笼着一层醉香的湿气,温绮罗却未先动筷。
她端起那壶雪翠青,捻起瓷杯轻嗅一口,神色微动,眉间的微蹙则渐渐舒展。
温绮罗依稀记得前世大夏进贡过一种呈红状的茶叶,名为青茶。茶香醇厚不说,还少了绿茶独有的苦涩,既清冽,还带有一抹回甘。
大夙本土的茶叶偏苦,未经发酵,而这青茶的制作工艺繁复,一时间在京中人家甚为流行。
温绮罗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顿时眉头一挑。
“此茶名为雪翠青?”温绮罗悠悠问起,靠着窗边,一侧眉眼染了几分浅浅的兴致。
明溪亭夹起一只醉蟹递向她,随口应道:“是啊,这茶是西岭府外酿的,虽不比江南的茶名远扬,可这里的手艺精巧,也算特别之处。”
这雪翠青,虽与上一世大夏进贡的青茶略有不同,但温绮罗能嗅出其中一脉贯通的来处。杯中茶汤如翡翠般透亮,红润细腻的表面隐隐泛着琥珀的光泽,入口则如清泉入喉,甘而不涩,芬芳四溢。
“西岭?”温绮罗低声重复了一遍,眼底转瞬间划过一道光亮,似是捕捉到了某些深藏于记忆中的线索。
明溪亭见她心不在焉般地只捧了茶,却不动筷,不由垂下筷子,有些不满地说道:“师傅,醉蟹不比茶水好瞧些?你这般模样,倒叫我觉得莫不是这般精心荐了个徒劳——”
话未尽,他手忽地顿在了空中。
温绮罗眉梢轻挑,将他盯得一滞,随即自己不觉地笑了。
“这茶可不是一般的茶。”她指尖轻轻拂过瓷杯的花边,微微伸手,递向明溪亭道:“你可知道,这雪翠青若是稍加工艺,或换上雪山之水泡制,那将会是整个京城都为之争夺的瑰宝?”
明溪亭见她眉目中分明泛起了丝光泽,顿时来了兴味:“果真?”
“兰州虽偏,西岭一带更是少有行商。但你可知,这青茶在大夏长年入贡时,根本供不应求?其中缘由,便在那一‘工艺’二字上。”温绮罗轻声叹道,将瓷盏放下,转头抬眼望向窗外渐行渐舒的云影。
见她眉宇间神色认真,明溪亭多半不知她深思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却本能地信了她。
“若师傅所言如此,我这岂不是误了机缘?”他说完放下筷子,佯作忧心的模样。
温绮罗被他逗笑了,挥了手轻轻戳他额头,“若买个茶庄,也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何况这茶山,亦是看天吃饭的。”
“这有何难?师傅看好了哪座山,我去盘下便是。”
温绮罗看着明溪亭那副“慷慨解囊、一掷千金”的纨绔模样,不由摇了摇头,掩目而笑。明溪亭家中关系简单,最不擅算计,偏偏对她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若真要他这样草率地买下一大片茶山,只怕难逃吃亏的境地。
“买茶山可不是买枚玉坠那么简单的事。”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入口即化,回甘绵长。“再说,我若真要寻些特产送与京中,也未必全依仗这茶山。”
明溪亭撑着下巴,斜斜倚在窗边,眸光懒散,语气却笃定:“可师傅说得这般玄妙,倒叫人生了几分兴味。依我看这茶从‘工艺’与‘水土’入手,不定真能博出些名声来。倘若师傅看得上眼,那便请师傅做主,我只出银子打点如何?”
温绮罗抬眼,见他眼底竟全然是认真的光。
那熟悉的眉目间,藏着一丝年少的桀骜与些微不加掩饰的信任,叫人看了,心头微动几分。
“茶庄这事儿自是有趣,但不急。你既信得过我,便再等些时日。我欲亲自走一遭西岭,瞧瞧那里到底有什么佳品,这工艺若当做得,我再与你说。”温绮罗起身整理了衣袖,连动作都带着几分果断。
明溪亭知温绮罗行事素来步步为营,心里更是大安。
可他本是心直口快、不藏心事的人,此刻便顺口道:“师傅若去,我陪着罢。西岭地界虽算不得蛮荒,但终究地生人少,你孤身一人,可叫我如何放心?”
温绮罗正收拾茶盏,听得此言,不由微微摇头笑了,“你既陪不了脚程,也配不得眼界,怎的就要拿西岭当乐坊似的随我去走上一遭?”
这话听在明溪亭耳里,直叫他跌足。
“师傅,你便是如此嫌弃我?”他满脸“不服气”的模样,惹得温绮罗低声轻笑。那笑声虽轻,却盈满了暖意,似初春和煦的风,拂过耳畔,柔和绵软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