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中的骚乱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月上中天,申屠灼带两人来到自己前阵子准备好的城中小院。将虚掩的木门仔细栓好,他让满脸黑灰一身狼狈的谭怀柯去主屋梳洗更衣,对面具客道:“是走是留,你随意。”
面具客抱臂站在院中,留心着院外的动静,看上去没有要走的意思。
申屠灼觉得这人实在古怪。
谭怀柯说他不是哑巴,可两次照面,这人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怎地,是瞧不上他?不想搭理他?
不过看得出来,这人的确没有恶意,完全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白捡一个护卫,申屠灼也乐得轻松,去旁边的小屋里换过衣裳,想了想,又给外头这人带了件外袍,还有事先备下的金疮药。毕竟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划伤了对方,人家还毫无怨言地协助他们脱困,总不能太过不近人情。
接过伤药和外袍,面具客朝他点了点头,当着他的面,很是自然地给伤口敷了药,换下了脏污的外袍。他仍然顶着那张樵夫老侯的脸,只是不再强装那老汉的佝偻模样,身板高大笔挺,看上去跟那张脸很是不搭。
望着他的身影,申屠灼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没等他捕捉到什么头绪,小院的门被敲响了,沛儿压低的声音传来:“大娘子,二公子,开门,是我。”
申屠灼给她开了门,又往她身后看去:“有人发现你跑出来么?秦王府里如何了?”
沛儿摇了摇头:“应当没人发现。王府里的火已经灭了,秦王也醒转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我按照王爷先前交待的,混在大王子那队人中出了府,我本就是王妃从西境带来的贴身侍婢,跟着他们走也是理所应当,没人对我起疑。”
申屠灼放她进来:“那就好。”
面具客不大放心,离开院子在巷口静候了一会儿,确认没有跟来的尾巴才回来。
沛儿去主屋与谭怀柯团聚,帮着打扫了屋子,收拾了铺盖。从养尊处优的王府搬到这样简陋的小院里,主仆二人却半点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以后可以过过踏实日子了。
和亲之路的颠沛流离、兵荒马乱,在这一夜尘埃落定。
次日清晨,睡梦中的申屠灼被劈柴的声音吵醒,出门去看,就见面具客继续顶着老侯的脸,干着老侯的活,在院里劈柴,胳膊上的伤对他来说似乎毫无影响。
申屠灼伸了个懒腰:“我阿嫂呢?沛儿呢?”
面具客挥动斧头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指向院外,意思是那两人都出门了。
申屠灼了然:“差点忘了,她们有许多小娘子用的东西要采买,还要去城郊的医馆找扶风,解药和调养身子的药都要赶紧服用。”
面具客点点头。
申屠灼抱臂看他:“所以,你为何还没走?”赖在他和阿嫂的小院里做什么呢?
面具客直起身,放下斧头,也抱臂看着他,两人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相似。
申屠灼又道:“你昨晚睡哪儿的?”
面具客指了指他那间小屋。
申屠灼讶然:“睡我屋里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是自己太累了有所疏忽?还是这人身法高超来去无踪?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面具客突然勾唇而笑。
正要问他笑什么,申屠灼突然听见面具客说话了,这是此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
他说:“你随我来。”
只这四个字,却让申屠灼如遭雷击,如一根树桩子般愣在当场。
原因无他,他识得这个声音。这个时常入梦叮嘱他照顾好阿母和寡嫂,让他代替自己重振申屠府荣光的声音。
——阿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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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小院,来到城郊溪水边。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谭怀柯和沛儿所在的医馆,除了拿药服药以外,扶风还要给谭怀柯施针清毒,确保不留后患。
来到僻静处,申屠灼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震动,带着一丝希冀和更多的难以置信,试探着问他:“你……你是……”
面具客蹲下身来,撕下脸上粘黏的树胶,用溪水洗去剩余的伪装,逐渐露出一张疤痕遍布的面容。他没再隐藏,一双眼沉静地望向申屠灼。
纵然那是张被烈火肆虐过的脸,依旧无碍于申屠灼认出他来。
那是他自幼崇敬的兄长啊。
申屠灼的眼眶瞬间通红,喉头哽着难以名状的情绪。阿兄面容被焚毁,可见当时战况之惨烈,此刻能安然现身,不知经历了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
“我就知道,那些杂碎怎配取你性命!”
他曾荒唐地在兄长的棺材里躺过三个时辰,只为陪伴在他的长戟旁,感知他死前最后的气息。他曾无数次地想着,自己能否像兄长那样坚如磐石,一肩挑起申屠家的重担。他也曾茫然无措,自己该如何为兄长报仇雪恨,哪怕以身入局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活生生的申屠衡就立于眼前,巨大的喜悦和困惑涌入他的胸腔,令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阿、阿兄,你既活着……为何连我都瞒?你可知阿母为你伤心欲绝,你可知我……罢了,你定是有你的苦衷,如今你我相认……”
申屠衡摇了摇头,说道:“申屠衡已经死了,我已无法回头,阿母亦无需知道我还活着,否则哪天我再入险境,还要连累她为我担忧。”
“可是阿兄,家里需要你,单凭我一个人……”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甚至比我还要好。我本不打算与你相认,可你总是防备着我,不能全然信任,倒也是件麻烦事。”申屠衡道,“小灼,就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去做,察举之后若要授官,我也会暗中助你。”
“阿兄,你重投了太子麾下?”
少年时,如同他与三皇子一样,申屠衡与太子也有同窗之谊,而且太子对他颇为赏识,自然而然地,申屠家的两个小子就被归为了东宫麾下,相约为将为臣。
他和阿兄自幼文武兼修,阿兄招式大开大合,对兵法尤有心得,被太子誉为将才。而他总不肯稳扎稳大地学,机敏有余韧性却不足,便被太子誉为偏才。当时他心有不服,问太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如兄长,太子却道,他的才华放不得战场,却可放得朝堂。
当时他太过年幼,并不能明白其中深意。
直到后来阿翁被朝中众臣屡屡针对,他才恍然领悟太子希望自己成为怎样的臣子。
而且他最后在太学的那段时日,除了被逼着加紧修习各种胡族语言,武技师父教他的所有招式,都是兼具隐匿和敏捷的杀招。
若阿兄要做沙场上的将领,他便要做游走于乱局中的刺客。
这边是太子当时对他们的期望。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不曾想阿兄竟迂回而来,回到了太子眼皮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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