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1968年12月30日
广东英德 省直机关五七干校
广东虽然地处于低纬度的亚热带，冬天气温极少低于零度，但一旦寒潮来临，裹挟着珠三角密布河网的水汽，那种刻入骨头缝里的湿冷体感让人十分不好受。
陈振忠披着破棉袄，掀开茅草门帘，看了看门外，天气阴郁，还下着蒙蒙细雨，气压低的让人烦躁。还有一天就要过新年了，可这里丝毫没有过节的喜庆气氛。
大通铺上的人们不舍得暖烘烘的被窝，都在慢吞吞地穿衣起床，挨着门口最近的原内保处副处长邓天龙忍不住叫道：“老陈，一大早掀什么门帘，那点暖和气都让你放跑了。”
陈振忠还嘴道：“你条懒虫，不放点冷气，你动作更慢。”说罢走到门外，仰面朝天，任由细雨落在脸上，深深吐了口浊气。
自从黑龙江庆安县柳河建立了全国第一家“五七干校”后，各大报纸纷纷发表社论，就此经验作了阐述和推广，全国各地纷纷兴办了大批“五七干校”，成为集中容纳党政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进行劳动和思想教育的地方。
广东省直机关的五七干校就坐落在粤中北山区的英德。
英德出产的红茶驰名中外，据说是英国女王的御用红茶。陈振忠他们干校的所在地，原本是省公安厅管辖的劳改农场，如今已把劳改犯全部迁走，几个分场容纳了几千名原先省委省政府机关的各级干部以及广东文学艺术教育界的众多知识分子。
陈振忠是第二批被送到“五七干校”的省直机关干部，他所在的四分场集中了几百名原省公安厅的厅、处、科级干部，按照军队编制分为连、排、班，从事种稻、摘茶、养猪、放牛等农业劳动。
人多房子少，条件好的能住上简易的红砖老平房，条件差的只能住茅草屋。陈振忠所在的二连就住在以前劳改犯住过的茅草房，一个大通铺住了十个人，都是原省厅各部门的副处级以上干部，陈振忠还是二连一排三班副班长。
这里是水稻产区，不缺稻草，陈振忠他们住的房子屋顶是稻草罟的，门帘是稻草织的，连床垫子也是稻草铺的。屋子里除了劳改犯们留下的气味，又增加了十个大老爷们的烟味儿、体味儿以及潮湿稻草呕出的难闻气味，其味道可想而知。
因此，早起的陈振忠，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出门透透气。
陈振忠点了支烟，凝望着远处丘陵起伏烟雨朦胧的茶园，贪婪地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
陈振忠抽完了两支烟，屋里的人们才穿好衣服纷乱地在门前列队。陈振忠是班副，自然站在队尾，班长是政治部的处长曾克炜，恰巧曾是林华堂的上级。
“都有，立正！向左转，齐步走！”
班长一声令下，十个人的小队伍齐步向食堂走去。其他各班排的干部在同一时间也纷纷列队走向食堂，遇到极熟的同事还戏谑地相互斗嘴。
按照规矩，吃早饭前要进行“早请示”，大家以连为单位，站在食堂前的空地上，在连长或指导员带领下，大声朗读：
“……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四清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学习完了，由各连连长进行讲评，最后大家齐呼几句口号，才能进食堂吃早饭。
虽然身在“美食之乡”，早饭却很简单，几乎天天一样：馒头、咸菜、大米粥， 主要原因是人太多，蒸馒头熬粥工序简单，速度快。
吃完早餐，各连重新集合列队，连长分配今天的劳动任务。
“陈振忠！”
“到！”
“听说你多少会些测绘？”
“懂点皮毛。”
队列里传出些善意的哄笑，其他处室的干部平时都开玩笑，说政保干部是万金油，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会一点。
“懂点就行，今天你不用下田了，带上两个人去一连，帮助他们进行测绘工作，他们在挖河泥。”
“是！”
“曾克炜！”
“到！”
“胡永书！”
“到！”
“你们两个跟陈振忠走，给他当助手。”
“是！”
“其他同志，立正，右拐弯齐步——走！”
英德是个盆地，周边都是山和丘陵，平原很少，境内有三条大河流经，土质肥沃，气候湿润，有很多茶园和稻田。
一连驻地离茶场四分场不远，住的条件比陈振忠他们二连强多了，是红砖平房，但劳动强度大。他们的任务是将一条河道的河泥挖出来，填到周围的几个池塘造田，一方面疏浚河道，另一方面造出更多的耕地来种水稻。
河道的上游被临时筑的堤坝拦住，裸露出黑色的河床。河堤上插了一溜儿红旗，大喇叭里穿插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和女广播员的表扬稿，一连和过来增援的二连分成几支队伍，有的在河道里挖河泥，有的推着小推车往远处的池塘里运河泥。几百人的场面看上去热火朝天。
陈振忠撅着屁股透过测绘仪，看着远处胡永书扶着的小红旗，不时报出数据，让身边的曾克炜记下来。
突然，他在镜头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头发耷拉在额前，正低着头套着绳子吃力地拉着后面装满河泥的小推车。
郭厅长！
陈振忠站直身子仔细看了看，没错，就是郭曼国！
他心里既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自从学习班一别，他就再也没见过郭曼国，后来听说他也被关进了监狱，现在在干校看到他，说明郭曼国没事了；心酸的是，老郭这么大的年纪，这么老的资格，怎么让他干这么重的活儿。
终于盼到炊事班把中午饭送到了堤岸上，大家打了饭，靠着树，三三两两席地坐在河堤上下吃午饭。
陈振忠拿了两个馒头，盛了碗青菜豆腐汤，慢慢走向坐在一块石头上的郭曼国。
郭曼国胃不好，只拿了一个馒头，慢慢就着菜汤吃着。
走近郭曼国，陈振忠才发现，刚几个月不见，郭曼国仿佛老了许多，身子佝偻着，白发也多了不少，加上身穿破旧褪色的衣服，陈振忠不由一阵心悸。这还是堂堂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吗？这还是那个让台湾情报局闻之色变的传奇人物吗？！
见到陈振忠，郭曼国眼里迸发出一缕欣喜的光亮：
“什么时候来的？”
“我第二批就来了，分在二连，在茶场四分场。您呢？”
“我上周才被送过来。”
“他们没把您怎么样吧？”陈振忠小心翼翼地问。
郭曼国爽朗一笑：“哈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事，在韶关二监呆了几个月。”
‘韶关二监’也就是韶关第二监狱，此时英德还属韶关地区下辖的一个县，韶关二监离此不算远。
陈振忠不忿道：“他们凭什么关您啊？”
郭曼国举着筷子摇了摇：“那些都不重要，快说说你那边的情况，西江一号怎么样了？”
“抓了。在他与田佩瑜接头时当场抓获，一同被捕获的还有行动组的郑旭。”
郭曼国一拍大腿，腰也挺直了，端着菜汤的手微微颤抖，眼里射出激动的光芒：“快，跟我详细说说。”
“田佩瑜和郑旭一入境就被方梅跟上了，我安排他们住在人民大厦最高一层，在大厦总机安排了处里一位女同志值守，在田佩瑜房间对面安排了24小时的监视点。林华堂很狡猾，他利用外宾参观广交会的机会，与田佩瑜取得了联系，然后到田佩瑜住的房间里跟他见面，被我们堵住了。只是……”
“只是什么？”郭曼国有些紧张。
“只是我们人手太少，抓捕时出了意外，那个行动特务郑旭开枪打中了冯春风。手枪子弹从他胃部穿过，伤了脊椎，人抢救过来了，但腰部以下瘫痪了……”
郭曼国垂着头，难过地轻轻摇摇头：“我当时……那一次……给他提副处就好了。”
当初为了保护田之雄，厅、处、科各级领导都挨了处分。冯春风作为田之雄的直接上级处分最重，更被一度停了职，原本定了的提拔副处级也告了吹。
陈振忠继续说：“抓住他们后，田佩瑜很抗拒，什么都不说；林华堂更是嚣张，还威胁鼓动造反派包围省革委会向我们要人。我让方梅从湖南把田佩瑜的父亲田逸伯接了过来，彻底打穿了田佩瑜的心理防线，他很快便全交代了。以他的口供做基础，加上我们从军区档案室又找到了当初刚解放时四野十五兵团敌工部审讯黄非的讯问记录，一下又把林华堂给拿下了。他交代了他被俘后，叶翔亲自发展他加入保密局的过程，以及解放后多次向敌提供机密情报的罪恶事实。正在这时，我收到605的通知，香港站又派了一个叫孙兴的家伙再次入境，企图打探田佩瑜的下落，并伺机与林华堂再度接头。您不在，我只好向老厅长直接汇报，经他同意，说服林华堂与孙兴见了一面。出于逆用林华堂，给台湾方面造成假象的考虑，经组织批准，我们放孙兴出了境。目前反馈的情况看，敌人还没意识到西江一号已被我逮捕。”
郭曼国疑虑问道：“他们有那么蠢吗？田佩瑜被抓，他们应该十分怀疑才对呀？”
陈振忠答：“哦，这个我没来得及细说。我们给敌人造成田佩瑜等二人一入境即被捕的假象，让对手误以为田佩瑜还没来得及跟西江一号接头就被抓了，同时，我们判断，香港站刘楚源不敢承担西江一号这么重要的内线暴露的责任，因此，为搞清楚状况，他又派了孙兴进来，我们就利用他的心理，大胆让林华堂跟孙兴在我们密切监视下见了面，这样刘楚源心里就踏实了。据可靠消息，刘楚源年底前就要离任回台了，即使他怀疑田佩瑜泄密招供，他也不会如实向叶翔汇报的。至于，逆用林华堂的计划能否成功，还要看下一步对方的反应。如果成功，可以迅速扩大战果，如果不成功，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太好了！西江一号这个毒瘤挖出来了，总算我们不负部里的期望。还有逆用，简直是神来之笔！干得漂亮，老陈！”
“也多亏了老厅长撑腰，要不我也戴着铐子进班房了。”
“哎，刚才你说605跟你联系，他怎么跟你联系的？原来的联络不是都中断了吗？”
“他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打到我家里的，虽然及时通报了情况，让我们迅速作出了应对，但是，太冒险了。我已经提醒他注意安全，保持静默。”
“完全正确。挖出西江一号，605功不可没，但是这小子不管不顾，太冒险了。如果有机会，你必须命令他停止一切活动，等待局势好转。”
“唉，什么时候才能局势好转啊？!您看您都成这副模样了。”陈振忠长叹一声。
郭曼国三口两口把菜汤喝完，脸上焕发出光彩：“老陈，你还真是员福将，你一来我的精神都好了。别心急，我看这股乱劲快到头了，至少这广阔天地比呆在监狱里强吧。这就是好兆头。”
“但愿吧。”
“哎，你跟我说说，现在外面都怎样了？我在二监呆着，什么都不知道。”
“哦，武斗基本停歇了，小将们也不串联了，造反组织没那么闹腾了，您想知道些什么？”
“方梅怎么样了？”
“病了，这回是真病了，高压飙到快200，心率也不齐，下干校前我去医院看了她。哦，对了，郭厅长，还有一件事，欧淑芬被判劳教了，那个挺照顾她的管教队长张国庆，被人说是丧失阶级立场，被开除出公安队伍了。”
“那小田的孩子呢？”
“张国庆帮带着呢。”
郭曼国长吁一口气，刚才的喜悦一下子无影无踪，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