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中远鸟归,城门灯火微。
王宅厅中,孔长瑜一坐就是一下午,等的是百无聊赖,肝肠寸断。
其实他为了避免显得过于主动,特意选择午饭之后才登门,谁知王扬根本不在家,只好坐等。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王扬回来,问那个兵户管家,只说出去了,也不知道具体去哪了。那个管家虽然是个兵户出身,不过倒是个晓人情的,茶果糕点,一应俱全,看他等得时间太长了,还表情歉疚地提议他可以先去忙别的,等公子回来,立即给他报信。
孔长瑜也不想在这儿傻等,但他领的是死命令,这万一错过时间,最后产生什么纰漏,王爷雷霆一怒,自己如何担当得起?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等下去。
正望眼欲穿间,隐约听到外面脚步声乱,夹杂着几句低语和轻笑,由远及近。低语声渐高,笑声也变得更加清晰明爽。
孔长瑜支起耳朵,只听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
“......小珊,回来时候看到块翠玉玦,特别配你,你看看,喜欢不?”
一个清冷少女声道:“哪里配我了?”
“所谓‘腰下宝玦青珊瑚’,宝玦自然要配青珊了!”
少女似是不信,有些嗔怨:“你又编来唬我......”
“这回可不是我编的,是真有这句......”
“好贵的吧......”少女声音担忧又心疼。
“不贵!又不是古玉......诶?阿五,跑什么?”
一个童声道:“阿五去给公子煮醒酒汤!”
“接着。”
男子忽然提高了音量,似乎抛出了什么东西。
童声惊喜道:“啊!蜜饯!”
“醒酒汤不用,洗点葡萄吧。”
“遵命!”
脚步声进门,孔长瑜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装,站了起来,只见一位贵公子侧帽轻衫,摇扇而入。颊染微霞,似带三分薄醉;目藏朗星,恰露半缕疏狂。衣摆流云摇玉树,腰间锦带束风华。
“王公子。”孔长瑜躬身行礼。
王扬折扇一点:
“坐坐坐,让先生久等,是我的不是了,我这儿有昨儿新到的葡萄,一起尝尝。”
虽然话中自承有错,但态度显得轻松自如,显然只是客套之辞。
孔长瑜也心知肚明,若非傍着王爷,他恐怕连琅琊王氏的门都进不去,忙拱手谢道:
“那就托公子的福了。小人昔日读书,见钟会植葡萄于堂前,羡慕得紧,可惜小人无此技艺,不然植个百八十株,也不至于来公子这儿讨葡萄吃。”
王扬笑道:“当时洛阳盛行种葡萄,左思《魏都赋》云:‘篁筱怀风,蒲陶结阴’。潘岳《闲居赋》言:‘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钟会受其熏染,估计也就是跟风植了几藤,图个新鲜,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和孔先生这百八十株的宏愿一比,倒是小道了。”
孔长瑜连道惭愧:“公子见笑了,我这俗人只会贪多。”
“贪多求全,人之常情。红尘之中,谁能免俗?正好,我也是俗人一个,葡萄买得也多,今日一同贪多,不许客气!”
此人?博闻强记,出口成章,言辞有趣,怪不得王爷舍不得杀他......
两人吃着葡萄,谈谈说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谁也不说正题,最后领了命令的孔长瑜最先按捺不住,说道:
“小人这次奉了王爷的命令而来,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啊,那我请教先生,永宁蛮(A)、武宁蛮(b)、宜都蛮(c),哪一部最适合开蛮路通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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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长瑜沉吟片刻,看着王扬,缓缓说道:
“窃以为,此三部,都不适合。”
哎呦,可以啊。
王扬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永宁蛮多仇家(A),武宁蛮反覆无信(b)?,宜都蛮敌视汉人(c)。都不合适。”
孔长瑜故意说得很简略,他开始怀疑王扬这只小狐狸正在钓鱼。
王扬如果表现得很主动,那他会怀疑王扬的用心。可从王扬不在家到进门聊天,王扬是过于不主动了,这也可能存在问题。
因为如果王扬真的藏奸,那他会故意摆姿态,以撇清自己的嫌疑。
孔长瑜倒要看看,这个小狐狸会是什么反应。
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是,王扬坦然追问了:“然后呢?说详细点。”
“是。永宁蛮仇家很多(A),像宜都蛮、上蔡蛮、沮阳蛮,包括那个劫走柳四公子的汶阳蛮,他们互相攻伐,常有仇杀,不太平啊。
武宁蛮狡诈之风盛行(b),反复无常,今日与人交好,明日便可能翻脸不认,没有信誉啊。
宜都蛮乃长沙武陵蛮的分支(c),后汉时才迁徙到荆州,早就通行汉语汉字,但居然最排汉!抓到汉人,便祭盘瓠神,凶暴残忍啊。”
王扬看着孔长瑜:“那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呢?”
孔长瑜想的是不通商最好,但人家叔父都讨论得差不多了,请他来就是给建议的,他如果什么建议都没提出来,反而把整个决策否了,岂不讨人嫌?并且不排除有惹得王扬生厌,直接不谈了的风险,他还没完成巴东王交待的任务,不能就此离开。
孔长瑜道:“如果一定要选,我建议先和建平蛮通商。建平蛮居于——”
王扬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个先生就不必说了。三蛮选其一,这是我叔父他们已经讨论出的定见,不容更改。”
孔长瑜拱手道:“抱歉,是小人节外生枝了。”
“不,说不定先生考虑得很有道理,只是......”王扬苦笑了一下,“我也没有再提出新见的权力,只能三选一,所以就不浪费先生时间提一个新的选择了。”
孔长瑜不得不承认,王扬这个人真的不讨人厌。尊卑之间的一些做派是孔长瑜司空见惯,也习以为常的。王扬有这种做派,但在程度上恰到好处,既不失身份原则,又不过分欺人。他说的一些话,虽然你明知道是外交辞令,未必有多少真诚在,但综合语气和神情,总体上还是让人感觉比较舒服的。
“公子言重了,小人见识有限,也只是随口一提,不知公子三个部族准备选哪个?”孔长瑜盯着王扬。
“你的意思是?”王扬反问。
“小人......”孔长瑜眉头紧蹙,故意摆出努力思考同时又觉得很为难的样子,沉默一段时间之后才叹了口气:“小人实在选不出。”
你个老狐狸。
王扬也学孔长瑜的样子,皱眉想了一会儿,说:“确实是不好选。这样,我再想想,今天就多谢先生了.......”
孔长瑜一听竟是要打住话题的意思,便装作思考之中突然有了什么心得似的,说道:
“既然三者都有劣势,又必选其一,那就应该看哪部的劣势最不能接受。譬若木盆打水,水量多少不系于最长之板,而系于最短者。”
王扬作豁然开朗状:“先生高见!请先生比较三蛮劣势之长短。”
“我以为,其弊最大者,乃宜都蛮!(c)
宜都蛮敌视汉人已久,光此一条,就断了通商的可能。并且他们不仅自己敌视汉人,还鼓动其他蛮部敌视汉人,若有与汉人结好者,便谓之背叛。所以即便我们提出通商,他们也不会接受。
还有一点,他们的部族很松散,由各种家族组成,这些家族共同信奉盘瓠神,认为盘瓠神会派神使来拯救部族,找不到神使,便没有首领,一直由三个最大家族的族长共管。
可由于没有公认的首领,所以这三个族长的权力也不是很大,根本无法控制整个宜都蛮部。这太不稳定了!就算朝廷和三个族长谈妥,但决策政令,也无法贯彻,这种条件下,如何能通商呢?
所以,宜都蛮是应该最先摒弃的!”
孔长瑜言之凿凿,态度鲜明。
王扬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这一部绝对不能用!敢问剩余两部应该如何取舍呢?”
“永宁蛮虽然不太平(A),多攻战仇杀,但他们很有实力,几部之中最为富有,对汉人的态度也很平和,和他们交易,有很多货物可换,利最大。武宁蛮各方面条件都平平(b),但就凭他们天性奸滑,背约负盟,也不可与之交易!若无信誉,怎能通商?今日定价,明日反悔,今日开市,明日清野,那怎么能成呢?所以我建议,开蛮路贸易,当选永宁蛮(A)!”
王扬若有所思:“我写《南蛮统考》时便写过这个武宁蛮(b),他们晋时三次背盟,最受唾弃,先生说他们无信誉,是指近十年来又发生了什么无信誉之事吗?”
“这个倒没有,我说的也是晋时三叛之事。但这种无信是刻在武宁蛮血液中的,一朝无信,便不能信!事虽久远,但其谲诈多诈,恐怕早已深入骨髓。即便近年来未有明显背信之事,那也不过是没遇到什么考验罢了。一旦我们与之通商,利益丰厚,难保他们不会故态复萌。”
王扬缓缓摇扇道:
“先生所言,未免有些武断了。时移世易,理不刻舟,岂能以百年前之事断言今日哉?并且永宁蛮虽有诸多好处(A),但多仇敌攻伐一条,弊端太大。不太平如何营商?若蛮路不能保证安全,商队往来,动辄被劫,这......”
孔长瑜坚持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小人以为,武宁蛮奸诡反覆(b),乃是其部族生存之道,难以轻易改变!通商的根本在于守信,信不能守,便无通商之基础。至于永宁蛮(A)商路安全之事,可以派遣军兵护送,或者干脆联合永宁蛮一同负责安全。”
两人讨论了一阵,谁也没说服谁,不过两人都认为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所以心情都不错,孔长瑜出门上了马车后,摇头笑道:“还是太年轻了。”
王扬目送孔长瑜离开,喃喃笑道:“还是太simpl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