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生从棉袄内袋摸出包着油纸的手电筒,冲着对面山梁三长两短闪了几下。
土路拐进柏树豁口的刹那,货车轮子碾过个碗大的土坑,川子差点咬到舌尖。
“东、东生同志,咱这算是脱身了?”他攥着方向盘的手还在打颤,棉帽檐底下全是汗。
李东生把地图折成四方块塞回兜里:“歇会儿吧,前头两里地有个镇子。”
说着掏出手帕往川子脑门上一拍,“擦把脸,你这样跟摔进灰窑似的。”
“娘咧!方才那帮孙子真敢撞上来!”
川子突然咋呼起来,扭头瞪圆了眼,“您咋知道树缝里藏着道?”
“看见洞顶岩层裂缝没?”
李东生蹲下身扒拉碎石,“石英砂掺云母片的走向,在勘探队学过两年都知道。”
很快李东生开着车走到另外一个镇上。
镇子口的榆树上拴着广播匣子,正播着《红梅赞》。
邮局窗口前头排着戴红袖箍的大爷,见着卡车就喊:“同志!停靠得交两分钱!”
“劳您驾,要发电报。”
李东生跳下车,袖口在玻璃窗上蹭出条水痕。
他从衣兜里摸出铅笔头,在电报纸上刷刷写下:北风收麦九袋。
柜台后头梳麻花辫的姑娘扑哧笑了:“同志,现在都兴写革命标语,您这电报跟对暗号似的。”
李东生把工作证往台面一按:“照发,记红星厂账上。”
……
红星厂传达室里,王大壮攥着电话筒的手直哆嗦。
“什么?卡车遭了埋伏?”他冲着话筒吼得唾沫星子飞溅,“东生说今晚接应?中!我这就套骡车!”
搁下电话一转身,正撞见金花端着搪瓷缸子立在门框边。
滚水泼在她蓝布围裙上洇开一圈,人还跟钉在地上似的。
“东生他...”
话没说完倒先哽住了。
“嫂子别慌!”李秋生从账本堆里抬起头,鼻梁上的圆框眼镜滑到下巴颏,“我哥命硬着呢,上回在后山让野猪撵了二里地...”
话没说完被李春花抄起算盘敲了后脑勺。
王大壮赶紧说:“春花,嫂子,你们都别慌,我现在就去接东生哥。”
他准备骑着二八大杠出去。
李春花赶紧拉住他。
“你这玩意儿,还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歹,拉个骡车去啊!”
也是可怜红星厂没有车。
王大壮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
还好这年头厂子送货,没车就背着骡车。
很快,王大壮就按着李东生说的村镇赶紧抽着骡车过去。
……
卡车驶进柏树镇没多久,王大壮的骡车便呼啸而至。
骡子鬃毛上挂满冷霜,一动不动就喘着粗气。
车还未完全停稳,王大壮便从车上一个大跨步跳下,扑到李东生跟前,眼瞧着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东生哥,真是吓死我了!听说你们被人埋伏,这要是出点啥事儿,厂里老的少的不全都得红了眼圈儿?!”
李东生扒拉了下帽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就咱这条命,赔了怕都没人收。”
川子扶着车门下来,听了这话,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东生同志,被追那会儿你咋不见有这份儿闲心呢!”
王大壮赶紧一把扶住川子。
“这位同志是……”
李东生说:“市里帮我送货的司机同志。”
王大壮赶紧说:“辛苦你了!同志!今天晚上不嫌弃的话,就在我们红星厂宿舍住吧。”
川子摇摇头。
“不用了,先看看零件吧!”
李东生拍了拍后车厢,压低了声音道:“全在呢,扎皮机零件一点不少。大壮,赶紧套车带上我们走,一会儿变了天,我怕飞浪那帮人追上来。”
一行人匆匆上了骡车。
骡车碾过砂石路的时候,李东生不时回头扫一眼周围,直到再也看不见货车追击的影子,才稍微松了口气。
“回去后记得找个密仓,把扎皮机配件藏妥当。飞浪那帮人不吃了亏不算完。”李东生沉声说。
“哥,你说飞浪厂搅和半天,可就真想拦咱一台车?”
王大壮皱眉寻思,“这一回手没伸着,恐怕还得来点更阴的。”
“说不定厂里有人走了风。”
李东生语气轻得听不出火气,但一句话却像炸雷一样,把王大壮楞得烟灰洒了一膀子。
“东、东生哥,你这话啥意思?”川子不安地瞪起眼,连忙凑近。
李东生没有再说话,脸上一时看不出悲喜。
——
等骡车晃晃悠悠回到红星机械厂天井,天还没大亮,厂里却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
传达室门口,不知道谁挂了个临时罩灯,灯泡的黄色光圈打在厚重的积雪上,显得分外刺眼。
厂大门一开,守夜的大爷见了李东生的身影,激动得差点丢了大衣,一边扯着嗓子叫唤,一边掏出哨子叼嘴里吹,一时间整个厂子好像醒了锅。
“李副厂长回来了!人和车都安生!”
这一嗓子不要紧,搂着棉衣的工人们纷纷从宿舍里涌出来。
大爷头一哄嚷:“快来看咱宝贝!这回真带回来了!”
说着不等人上前,便直接绕到车厢后头,揭开毡布朝里探了半身子。
李东生从骡车跳下来,见人多,赶忙用手一压,笑着高声道:“闹啥,胳膊腿儿全绑这儿了!就差进厂那一步,别围着车,先去锅炉房捧碗稀饭灌灌肚子!”
可人群不买账。七嘴八舌的声音瞬间盖了过去:“李师傅,这一趟还遭追不开的?”
“这扎皮机带回来了,好歹咱手里的牛皮袋子不用亏成土豆袋了!”
李东生摆了摆手,语气松缓,“就甭谁家菜园栽秧似的了,大活儿留着厂里干,好机子也得落地正经使。往后赶工的时候,也省得手扎得全是血口子。”
工人们一听,顿时笑成了一片,几个人簇拥着便要上前搬零件。
而李秋生此时站在人堆里,手揣在棉袄兜里没动,深深扣着帽檐遮住额际的目光。
他不声不响扫过每一张脸。
夜已深,厂房里的灯亮得格外刺目。
等将扎皮机配件搬入仓库,李东生便叫上几名干将连夜商议。
他坐在一头,低声道:“今晚厂子人心浮,怕还有些盘根错节的东西需要理顺。”